“人呢……难免有些并不光鲜的,尴尬甚至肮脏污秽的时候。”鹿隐之忽然开口,却并没有接聂星子的话,“一旦病重或是老弱,或许连便溺都要劳烦他人。但人就是这样……有狼狈之相窘迫之时,才真正成为人。无时无刻不光鲜亮丽的,只有充作装饰用的偶人罢了。”
“我小的时候总是生病。发热到神志不清,擦身照顾都是靠家里人,夜里时常爬起来呕吐,把白天吃的东西吐干净才算作罢。因此总是半夜惊动其他人,害他们也睡不好觉,就算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这样说吧,星子。”鹿隐之接着说道,“我若是现在忽然又生了病,你晚上好端端地睡着觉,却被外面我反复干呕的声音吵醒,你会怎么想?会厌烦我,不开心,觉得我添了麻烦吧?”
“……不会啊。”聂星子嘟哝着回道,“又不是师兄自己想生病的。我确实不希望师兄生病,但师兄要是真的不舒服,千万喊我起来,我好帮你点灯倒水。”
“我想也是。”鹿隐之微微笑起来,“星子待我总是很好。”
“这不是应该的吗……”聂星子有些不自在地回道,“我处处受师兄照顾,真心对师兄本就是理所应当。”
“那,我若不再像此前那样待星子,星子又要如何待我?”
聂星子面上的表情一僵,半晌才道:“……还是一样。无论师兄如何,我对师兄总是不会变的。”
“师兄,我绝非与你说玩笑话。”
聂星子终于抬眼看向了他。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师兄,就算有一天你决意与你这二师弟恩断义绝,你我老死不相往来,抑或相隔千山万水,你若有想起要用我的时候,只管传信予我,千里万里,我仍会为你而来,绝无二话。”
“什么都行,师兄。”聂星子的声音很平静,“我不怕受委屈,也不怕脏,不怕受伤,甚至也不怕——”
鹿隐之终于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不许再往下说了。”鹿隐之低声道,“我不是为了听这些才这么问你的。”
聂星子欲言又止,将眼神垂落了回去,低头不语。鹿隐之又道:“既然不是因为我如何对你,星子,你又何苦理会一个病秧子?”
“……我不能说。”
聂星子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能说。师兄,唯独别问我这个。”
“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了。只是星子,你已经有不愿同我说的话了吗?”
“不是不愿,是我不能。”聂星子轻声回道,“你如何想都好,唯独我不能说。旁的问题师兄只管问就是,我对师兄不会隐瞒半点。”
“星子,我问你这些只为说一件事。就像你对我并无所求一般,我像现在这样待星子也只是因为我想如此而已。你不必担心惹我厌烦,于我而言,同你有关的事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会是麻烦的。你若是难过,想哭便哭,想说便说,不用有什么顾忌。”
“迭字峰是不一样的。”鹿隐之道,“我这里也是不一样的。真心待你的人不会为这些事苛责你,所以别再想也别再受过去的拘束了。但也不必强求,若是一时半刻摆脱不了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不必委屈自己,不必揣测旁人察言观色,甚至不必善解人意。不用勉强自己做那漂亮的偶人,同我只管任性些就是,你师兄不会同你说哪怕一个‘不’字。”
“……我也不是故意……”聂星子有些为难,“我哭的时候没办法出声。我也控制不了。”
“不是要求你怎样,不必多想,我只是总想看你放松些,自在些。”鹿隐之道,“不过,虽然我不希望你难过,但能看见星子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多少还是觉得高兴的。”
“……师兄,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逗我了。”
“你不开心了?抱歉,我可能在这种事上多少有点不知分寸,但我这次实在不是要逗你。”
鹿隐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证明我对星子而言是可以信赖的,对吗?”
聂星子瞥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来的事……若是连师兄都不能信,那我实在想不到还能信谁了。”
鹿隐之见他好些了,终于放下了心来。聂星子哭了半天,嘴唇发干,鹿隐之便打算起身去给他倒水,结果聂星子仍是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手,鹿隐之垂下眼神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聂星子,终究没忍心挣开他的手,仍是陪他坐着。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会觉得他的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聂星子总是一副笑嘻嘻的鬼灵精样子,鹿隐之也仍是知道,他这师弟总是极懂事的。察言观色对于聂星子来说已是一种烙印在身上的本能,即使十年过去,他仍是觉得如果哪里不好,惹了师父师兄生气,或许就是要被丢掉被赶出去的。
鹿隐之也在注视着这个小心地观察自己的师弟。他有时会想,若是懂事总是要意味着如此的伤痕,那“懂事”这种说辞也不过是一种粉饰。
所以,即使聂星子于他而言已是如此重要且无可取代的人,他也绝不会感谢山阶之下的那场相遇。
因为这相遇的前提是聂星子的不幸。
鹿隐之其实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尚未到弱冠之年的少年人。但他想,至少他还有很多时间,他的师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明白自己就算不好,不那么小心翼翼,也依然有人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愿放开。
“星子,虽说你刚刚哭过,我——”
“没哭。”聂星子从旁纠正道,“我没哭。”
“好,没哭。”鹿隐之顺着改口,“我想和星子说的是,之前讲的文师兄的事,你愿意直接来问我,我很高兴。”
聂星子眼珠转了转,才想起他们这场夜谈的起点是他问鹿隐之为什么和文铁意关系不好这件事,但他还是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值得特地高兴一下的,只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反正鹿隐之等下总会告诉他原因的。
“星子,凡是与我有关的事,不必求证于旁人,直接来问我便是。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据实以告。”鹿隐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至少,听过其他人究竟如何说之后,记得再问问我是否真的如此。”
“放着师兄不信,我去信外人做什么。”聂星子笑道,“师兄放心就是。”
“我要你答应我,星子。”鹿隐之仍是看着他,神情认真,“无论发生什么。”
聂星子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严肃,但仍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信你。师兄,放心吧,我自然答应你。我对你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事。”
鹿隐之闻言就微微笑起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啦,刚——”他顿了一下,把涌到嘴边的“刚哭过”咽了回去,改口道,“你现在睡觉明早多半头痛,我去给你倒点水,你喝过之后缓一会儿再睡。”
聂星子点点头,这才松开了一直抓着鹿隐之小臂的手。鹿隐之去倒水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鹿隐之的后背,然后冷不防开口道:“师兄,那我能问件事吗?和你有关的。”
鹿隐之回头看了他一眼,欣然道:“当然。要问什么?”
“……嫂嫂是个什么样的人?”
鹿隐之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无奈:“是说裴姑娘吧?你不必那么称呼她……我和她是有婚约不假,但我们不会成亲的。我上次见她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已经好多年了。”
“她是独生女,我义父视她为掌中明珠,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安静性子,义父倒也没太过娇惯她,叫她自小习武,再加上家中毕竟是开镖局的,裴姑娘小时候就跟着我义父和那些镖师一起去打猎,我虽然没见过,但听说她骑射技术相当高超。”
“我小时候身体弱,稍微吹点风就要头疼咳嗽,她每次来扬州的时候我都没法陪她一起出去玩。分明她是客人,结果总是她迁就我,留在屋里陪我下棋打牌什么的。我也知道她不喜欢闷在屋里,毕竟看也看得出来,但问她的时候她又总说玩这些挺好的,她都没玩过。”
“是个好姑娘。”鹿隐之把水杯递给聂星子,冲他微微一笑,“也是极好的朋友。虽然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了,但我敢说,星子如果见到她,多半也会和她聊得投机。”
“但她不会是你的兄嫂。我既没那个心,也没那个意思,何苦耽误人家?再说,婚约也是父母在我们没出生之前定下的,做不得数的。”
“师兄虽是这么说,但伯父伯母要是铁了心要你与这位裴姐姐成婚,就算你说做不得数,怕是也很难推脱吧……到时候要怎么办啊。”
“我已出家十三年。既已出家,本就不必再事事遵循父母之命——”
聂星子听了吓得连连摆手:“师兄,这,这可不能说啊!”
“没什么不能说的。”鹿隐之轻轻笑了一声,“虽说别人仍是喊我一声‘鹿大公子’,但我毕竟早就出家拜入迭字峰了。就算师父不为弟子起道名,我们也是出家道士,这是事实。临溪庄那边我也不会继承,有定之在,临溪庄和扬州鹿氏都不会后继无人。我既然不继承家业,自然没必要非和谁成亲不可,只要我与家里讲清楚,他们自会理解的。”
听他这么说,聂星子一下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却仍是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鹿隐之注意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但并未戳破,只温声道:“放心好了,我哪也不去。”
聂星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略微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还是别了。我希望师兄哪里都能去,那才最好。”
感谢看到这里。
好热啊最近。要注意防暑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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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迭字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