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抄南华经,聂星子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僵,半晌才道:“师父,要不您还是打我六十棍吧,这书我是真抄不动了,这南华经,我都快背下来了。”
郁道谦冷哼一声,当即说道:“那你背吧。你今天要是背下来了,我既不罚你六十棍,也不罚你抄书了。”
鹿隐之大喜过望,心想这南华经聂星子抄过没有十遍也有八遍,要背出来原是不难。然而聂星子面露迟疑,逍遥游和齐物论倒是背了出来,养生主背到一半就开始卡壳,鹿隐之没忍住在旁边悄声用气音提醒他,倒也磕磕绊绊地背下来了,再往下的人间世却是无论如何都背不下去。郁道谦倒也不意外,见他再没法往下背,就笑道:“背不下去了,是不是?抄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写着,唯独没进脑子里去,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聂星子抄书时一味求快,心不在焉,眼下被师父说中,顿时觉得有些发窘,嗫嚅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他却没想到,郁道谦之所以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以前也时常被池通渊罚抄南华经,要罚抄道德经也就罢了,南华经实在太长,郁道谦抄得头痛不已,那些字看过多少遍,却也没多少真的进到脑子里。池通渊考过他南华经,他那时也一样背不出来,鹿隐之博闻强识,书大致翻一遍就能合书成诵,聂星子却是不一样,他头脑也是聪明,可抄书若是认真些也罢了,一不认真,现下自然是和郁道谦当年一样背不出。他一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偏要自己抄南华经,却没想到是因为郁道谦以前吃了这南华经太多的苦头,早知道抄来抄去还是抄南华经最叫人头大。练武上的那些弯路,郁道谦确实不乐意叫他们走,但他抄书的这些不爽可是一定要让自己的徒弟也来一遭的。他把自己以前用剩的那半截墨条给聂星子的时候其实也大为感慨,自己以前不知道叫师父罚抄了多少书,今天居然也能罚自己徒弟抄书,心里一时间居然相当痛快。
“师父说得是。”聂星子垂头耷脑地答道,“弟子待会就去书房抄书,只盼师父别再生气就好,弟子下次一定多加注意。”
“还有什么可生气的?事已至此,那也无法。”郁道谦摇了摇头,“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我只是气你不听话,又气隐之实在太惯着你,倒不是只说这次的事。”
他这样一说,两人面上都有些不好意思。鹿隐之刚才听聂星子竟是差点要挨六十棍子,心下一惊,他知道聂星子是宁可受这痛快的皮肉之苦,也不愿意再给关在书房里抄那南华经了,可他俩谁也没真的叫郁道谦打过棍子,下手轻重全无概念,但想来打完之后定是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天天只能趴在床上,这么想想倒还是抄书好些。
“既然你们两个拆招也拆过了,拆出什么名堂没有?”郁道谦忽然又道,“星子,你是不是已经在你师兄那吃过亏了?”
师父多半都看见了,现在却来明知故问。聂星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老实回道:“……我之前从没见过师兄用的是什么剑法,应对上便有诸多不妥。师兄守卫实在周严,我几下进招,都叫师兄简单拆开,料想是师兄平日总是过谦,我却信以为真了。”
“他倒没骗你。”郁道谦说道,“隐之身体不好,内功又一时跟不上,我教他和教你的武功,本就是全然不同的两路。教你的是争先争快,天下各路武功,常理来说,这‘快’字最是难破。你能抢得先机,就能多胜上两分,这是争强好胜的打法,本就适合容易血冲头脑的少年人。你连太极拳都能越打越快,我若是真再教你些慢功夫,你临机一着急,岂不是要把这些功夫忘个精光么?忘得精光又要怎么办,莽夫似的和人硬拼?丢脸也丢到死了。”
“隐之和你不一样,求快的功夫,他脑袋多半跟得上,手脚却未必跟得上,但他向来沉得住气,又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所以我教他的是藏而不发,借力化力的慢功夫,‘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本就是你这种锋芒毕露的快招的对头。不过这其中又需有许多学道的感悟,才能用得顺畅,你连南华经都背不顺当,里面的道理自然是知道了个狗屁,你师兄这慢功夫你是一时半会儿学不来了。我也实在不指望你能在书本里学出个什么大道来,只好等你快招练到有点水平,武学上有许多见解之后,再反过来思索这其中的快慢之别,到时候自然能有新的体悟,从学武这件事本身打开关窍。那时候你再学慢招,便就得了新的化敌之法和克敌之术,从此可快可慢,见招拆招就是了。”
聂星子听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却只是点头。他向来知道郁道谦武功奇高,却并不知道怎么个高法。郁道谦自是不会在这种事上吹嘘,聂星子的生身父母又只是寻常的农家夫妇,家中交流大多都是农活和村中的稀奇事,家中几口人对江湖上的名声知之甚少,只知道武当山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方,山上的道长每个都顶顶厉害,所以就把聂星子往这一送。聂星子知道的那点关于郁道谦的事,其实也都是一句半句地从鹿隐之那里听来的。他拜师以来,郁道谦只教他招式,传他心法口诀,武学上的奥妙见解却很少听郁道谦说起,以前只道这事全凭各人悟性,师父就算想说,他并没达到相应的境界,听了多半也听不懂,是以不说。他自己心里却一直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拜入师门以来,进步飞速,师父教他的招式也是不少,自己又练得有模有样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有些小小得意,现在听郁道谦一讲,却忽然意识到师父的武功着实高深难测,自己取得的这点进境,实在是不够看,顿时又觉震撼,又觉羞愧,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倒让他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隐之,”郁道谦忽地转头看向鹿隐之,“苦竹七化,你已经教给他了?”
鹿隐之迟疑了一下,说道:“弟子只演了一遍,倒是并没教给他。”他也没说假话,不过实在有些避重就轻,他仔仔细细拆给聂星子看的那几下,不是教他也要算差不多了。郁道谦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神情也不变,但郁道谦猜他并没说谎,倒也没多说什么拆穿。
“你向来聪明,”郁道谦又道,“你说我为什么不许你们两个对招?你要是说中了,我可以让他少抄一遍南华经。”
鹿隐之面色微微一凛。他知道郁道谦既是这么问,其中的原因必然不会是他刚刚说过的什么快慢之别,就算会有影响,多半也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聂星子就算要把学会的招式教给他,他也未必学得来用得顺,他会的那些如果要教给聂星子,又是与聂星子眼下所用的那一套抢快争先的路数相悖的,要聂星子现在就将快招慢招混而为一使用,那一时半会应该也是不能。鹿隐之沉吟片刻,想起郁道谦刚刚直接就问聂星子是不是已经吃过了亏,倒像是知道聂星子和他对招必然讨不到什么好一样,于是就道:“弟子只是随口猜上一猜,如果说错了,还请师父莫怪。师父之前好像早就知道星子若是和我拆招会一时间落在下风,那我想,星子的武功进步奇快,或许师父是怕迭字峰又没有人一起练招,星子他从未吃亏落败,担心他太过心高气傲,所以才要他在我这个资质愚鲁的大师兄手里碰个钉子,是要锉锉他的锐气,叫他不可骄傲自满。”
郁道谦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转头看向聂星子,无可奈何地说道:“快谢谢你这个好师兄吧,他三句两句,这就替你抄完了一遍书。”
鹿隐之听他言下之意是给聂星子免了一遍南华经,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顿时没忍住微微露出了些笑容。聂星子也面露喜色,眨了眨眼睛就脆声先谢过师父,再谢过师兄。其实若是郁道谦起初就只罚他抄一遍,他多半一直到全部抄完都要愁眉苦脸苦不堪言,眼下虽然里外还是跑不了要抄一遍书,他倒觉得劫后余生一般,心里反倒是惊喜占多了。
“隐之学的这些都是你眼下的克星。”郁道谦看着聂星子又道,“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叫你们两个对招,有些事里外还是分人,像你,要是不狠狠栽个大跟头,那是绝对不会长记性的,在外面吃亏保不齐要多吃多少苦头,我想这跟头还是叫你栽在家里好些……你哭什么?”
这倒叫郁道谦有些意外了,他刚刚骂了半天,聂星子低头听得直缩脖子,也没露出什么太委屈的表情,更别说掉眼泪,不如说聂星子拜入迭字峰这几年,郁道谦倒是从来都没看见他哭过,最后问的那句话倒是讶异大过责备。他甚至转头看向了鹿隐之,后者也露出了有些无措的表情,看样子也一样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师父说的是。”好在聂星子的眼泪就两滴,跟晴天雨一样下过就完事,他拿手背蹭了一下脸,说话时的语气也一切如常,“还是在家里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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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二大师课(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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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迭字其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