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不过你。不过我今天当真以为定之会来谪仙居的……毕竟是姨母去叫他,要是我找他的话,他肯定不会来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原因,但我看他好像不愿意同我打照面。”
“哦……师兄是想和定之兄谈谈?”
“也不一定真的想说什么。”鹿隐之淡淡道,“只是作为长兄,该做的事总要做到而已。况且不管发生了什么,想解决问题,有时总是需要有人先作让步的。就像有人被困在屋顶上,我去找来梯子,那人若是自己不愿下来,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我已经尽了我应尽的努力了。”
“……和定之兄相处得不好的事,我以前都没听师兄说过。”
“也不算不好。只是比起常理而言的家人,我和他没有那么熟悉罢了。毕竟我离家时年纪还小,太多年不见,也没有什么来往,关系生疏也是正常的。”
“我有时觉得,血缘真是很牢固又很脆弱的联系。”鹿隐之的语气仍是十分平淡,“牢固在无法被改变撼动,脆弱在有时除了血缘这条虚无的纽带,两个人之间实际一无所有。”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友人,师长,可以结识投缘的同僚,可以与关系和睦的街坊四邻走动,这些事虽说有时也并不那么自由,但总归都还是可以凭个人意志改变的。但反倒是血亲,本来应当是你最亲近的人,却绝无可能自己选择。”
听他说这些话,聂星子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心里其实认同,毕竟于他而言,父母是个很遥远的词,被抛弃的诸般难过叫他根本不愿意想起那两个人。
可他又不能真的随声附和,同鹿隐之一起说那样的话。鹿隐之向来是个情绪很内敛的人,就连说话也很少会说得直来直去的,给人的感觉也从来是温和平稳,几无波澜,就像是一片被投入石子都不会溅起水花泛开波纹的水面。就像裴献珠之前不明白聂星子为什么能感觉得到鹿隐之在生气一样,鹿隐之确实少有过于外露的情绪,只是聂星子毕竟同他朝夕相处,再加上惯于观察旁人的神情状态,所以总还是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些许的。
聂星子就从那隐隐约约的波纹之中,意识到他这位向来才智过人滴水不漏的师兄,也并非当真像看起来那般全无情绪。所以此时此刻他也能察觉到,在鹿隐之似乎依然轻盈平淡的话语之下,遮着太多已然显出形迹的疲惫。
他的师兄终究也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同旁人一样有着寻常的喜怒哀乐。
他一直觉得鹿隐之和家中关系很好,甚至在扬州待了这些日子,聂星子也并没察觉到鹿隐之与家里有什么不睦。鹿定之同鹿隐之有些生疏是一直的事,总不至于忽然叫他如此消沉,聂星子心下略微一想,就明白鹿隐之同自己一起来谪仙居这边住,果然还是因为和父母闹得太过不愉快。鹿隐之虽然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但现下如此消沉,应该是之前真同父母起了相当不小的争执,或许是顾及着聂星子刚被骇过一遭,不想叫他为自己和父母之间的事挂心,这才不太提起。
聂星子那时在琳琅馆忙着留心鹿定之的性命,也不知道鹿隐之那边都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失望。但他也知道,就算问了,鹿隐之也只会简单地把事情说清楚,对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绝不会多提一句,就像聂星子同裴献珠讲琳琅馆的事时一样,凡是简单略过的,反倒都是凶险骇人的部分。
于是他并没应声,只是往鹿隐之身边又挪了挪,跟他挨着坐到一起。
“……只能说是有些复杂。”鹿隐之道,“关系更近的人,这关系反而更难用‘好’与‘不好’来评判。我和定之之间不是好,也不是不好,只是因为生疏久了,反倒有些复杂。”
“哦……那我和师兄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鹿隐之和他相熟许久,现下见他眼珠一转,早都猜到他是打算说几句轻松点的,好叫自己换换心情,却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倒当真没忍住笑了。
鹿隐之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星子想听我答什么?”
“什么叫我想听师兄答什么!”聂星子顿时有些无奈,哭笑不得道,“怎么又成问我了?我是不知道。”
“之前我和献珠姐姐玩得好你也生气,我想了半天,一门心思以为你是不高兴了,嫌我和献珠姐姐走得太近,但后来师兄又同家里说要销了婚约,我就实在不知道你那时候到底在气什么了。”
“好像也没怎么说错。”鹿隐之轻轻笑了,“所以星子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拂雪掌?”
“哎呀师兄,你怎么这样记仇!我都不知道你在气些什么!”聂星子叫道,“我当你忘了呢,结果随口一问就来,这拂雪掌一路记到今天!”
“可见记性好也不总是好事。”鹿隐之笑道,“可确实还是记得,实在没办法。”
“你倒光是一句‘没说错’,这又叫我搞不明白了。”聂星子瞥了他一眼,“我那时是当你喜欢献珠姐姐,这才不乐意的,本以为婚约的事无外乎是要顺水推舟,结果师兄又说什么都不同意,倒把我搞糊涂了。”
“这有什么糊涂的。”鹿隐之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是要你教我,又不是要献珠教我。我还以为那时说得够明白了。”
聂星子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跟着就没忍住乐了。
“献珠姐姐说要把你师弟借去当两天好弟弟,你还当真了?就为这事生了这一通气?”
鹿隐之偏头看了他一会儿,也笑道:“怎么,换你莫名其妙被人把师弟撬了去,你也一样急。”
“谁说的?要是吕若存叫人撬了去,我才不急呢。反正改日这大少爷就要被人八抬大轿地送回来,没准人家还倒送一石米,求迭字峰再把他收回去呢。”
“什么话。这是不在迭字峰,要是在山上,这叫若存听见,十有**又是你们两个山上山下一个逃一个追,最后都被师父拎去骂一通。”
“向来逃的是他,撵着他的是我,哪有倒过来的时候?照吕若存的性子,肯定是笑嘻嘻地说自己什么也不干就能给迭字峰赚回一石米来,对师门贡献卓著,师父应该奖励他三天不用练功。”
鹿隐之看了他一眼。“然后师父把他拎去骂了一通?”
“然后师父把他拎去骂了一通。”
聂星子也扭头看向鹿隐之,两个人对视一眼,没忍住都笑了。
“吕若存这会儿肯定正打喷嚏呢。”聂星子笑嘻嘻道,“不过念叨他的人多着呢,也不差我一个,猜他也不知道。”
“我们师兄弟五个,我瞌睡多,整日光惦记吃的,又是个调皮捣蛋经常惹师父生气的,吕若存嘴皮子太贫,还喜欢听热闹,不昧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避芒就是心眼太实,不会变通……迭字峰这些年大事小情,许多都是靠师兄的。我们几个都知道,师父肯定也都知道的。
“对我来说,其他的地方总是说‘来’和‘去’,唯独迭字峰要说的是‘回来’和‘回去’。所以师兄,我是觉得,就算师兄能去的地方再多,至少迭字峰一直都是一个能回的地方。
“我是不知道师兄那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天肯定也塌不下来,没什么可发愁的。师兄也不是神仙,遇上一两件难事,那也很正常,解决得了就解决,解决不了,我们大不了回迭字峰不就是了?师兄也不用担心,吕若存和不昧避芒他们的食宿费都是他们家里出的,我虽然没有,但现在师父许我下山了,要挣回我和师兄那份也是轻轻松松。说到底,迭字峰本来就是没有香火钱的,就算我们真的一点钱也没有,师祖他老人家叫师父搬出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打算让他在迭字峰上挨饿吧?掌门师伯那里多半是有说法的,真到需要问的时候,我们再去问就是了。生死之外无大事嘛……既然不至于饿死,别的事师兄随着心情来就是了。”
聂星子是想安慰他,鹿隐之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是替自己担心。不过听聂星子这是连迭字峰往后二十年的营生都打算过了,鹿隐之还是有些失笑。
“不不,无论怎样也不会闹到需要考虑会不会饿死的地步啊。”鹿隐之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又道,“星子说得对,生死之外无大事。我空比星子年长几岁,结果倒是星子比我活得更通透。”
“不过除却生死之外,还是有些重要的事的。”鹿隐之又道,“我为这样的事和父母争了几句,星子会觉得我行事缺乏妥当吗?”
聂星子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不是为了和献珠姐姐的婚约吗?师兄直说就是了,我知道的。”
“……也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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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临溪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