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好久不见。”鹿隐之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姨母是没回临溪庄,先来了这?”
“我本来打算去临溪庄的,路过正好看见你了。”鞠成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献珠呢?我听说献珠也在扬州,这才赶紧来的,我可都好几年没看见献珠了,真是想死我了。”
“献珠刚回家去了。”鹿隐之有些无奈,“姨母,你没见我的时间不是比这长多了吗?我离家时还是个小孩呢,也没见你多舍不得我。”
“你和献珠能一样吗?”鞠成林翻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再说你也没变样啊,看一眼就知道是你了,还用觉得挺奇怪的吗?”
“我去拜师那时候才多高,这都十多年了,也就姨母才觉得我没变样吧。”
“认你都不用看脸。”鞠成林摆了摆手,“一眼扫过去,要是有个看着明显脑子比别人好使的,那就是你——咦,这位小兄弟是谁?”
在知道聂星子是鹿隐之的二师弟之后,鞠成林很是高兴地一拍手:“太好了!”
才刚被鹿隐之介绍给鞠成林,根本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的聂星子云里雾里:“……什么好?”
“我来的时候还在想呢,献珠和你弟弟不对付,我这雀牌是凑不起来了,虽说没见到献珠,但星子来了实在正好,我把你弟弟叫来,正好四个人。”
聂星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本来他见了没比自己大几十岁的女性大多都喊姐姐,可这么一叫就直接和他师兄差了辈,他想了半天,干脆跟着他师兄一起称呼鞠成林作“姨母”,于是眨眨眼才开口道:“可是姨母,我不会打雀牌,没打过。”
“没事!这玩意,打两把就会了,没什么难的。”
鞠成林二话没说,挑了张靠里的桌子,嘱咐鹿隐之把桌布铺好,再把雀牌找出来,跟着就心情颇好地又出了谪仙居的门,脚步轻快地回临溪庄拎人去了。聂星子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就要被抓来凑牌局,定之兄来时不知道该是多臭的一张脸啊。
鹿定之不想跟鹿隐之打照面,聂星子自然是知道的。聂星子自己四岁时就被父母半送半扔地塞来了武当山,对家里的兄弟姐妹其实都没有多深的印象了,对于鹿隐之和鹿定之的兄弟关系,他也不想过多插嘴。
但姑且不说鹿定之究竟会不会打雀牌,但回想了一番之前鹿定之在车上和他说的那些话,聂星子想,打牌这样有输有赢的事,鹿定之肯定是不会想和他那自小就十全十美的兄长一起玩的。
“师兄。”聂星子悄声道,“这种时候叫定之兄来打牌,不要紧吗?”
他倒也不是不相信鹿隐之的话,只是觉尘六真法的事还没查探清楚,那六真法是为何忽然现世,到底又与江济舟有没有关系?守封一事毕竟是师门要事中的要事,只要有些疑点,总是要仔细搞个清楚才好。他知道鹿隐之对此事也一定有所考量,但他师兄眼下似乎和家里还有矛盾未解,他就总觉得不好老是提起这些烦心事。
聂星子此前的生活向来简单,每天不过是习武诵经,需要烦恼的事顶多就是会不会被吕若存做的晚饭毒死。但现下排队等着解决的事远不止一件,虽然都不是他的私事,可也叫他好生头大。问题都摆在眼前,且不说六真法和临溪庄,鄂州裴氏那边也不知道他师兄事后要不要去打招呼,聂星子想想都替他师兄闹心。他倒觉得这些事还是都早解决了好,可一时间又觉得无从下手,只觉得这么多事都在屁股后面追着,眼下似乎并不是个该悠悠闲闲地打牌的时间。再加上鹿隐之和家里的关系还僵着,鞠成林直接回临溪庄叫人来打牌,好像又多了点尴尬。
然而鹿隐之似乎并未觉得有何烦心,只是轻轻地笑了。
“不必担心,反正现下也没什么急事要办。姨母为了帮我个忙专程赶到扬州来,现在好好招待她才是头等大事。”
*
鹿定之对打牌一点兴趣都没有。
或者也不能说是没有兴趣,他就是单纯地讨厌打雀牌。富家少爷能数得出来的那些吃喝嫖赌的坏习性,他虽然不敢说自己一点都不赌,但雀牌他可是一点都不碰的。
他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打牌。他并不在意这些事究竟是旁人眼中的好事还是坏事,只是但凡他兄长会去做的事,他就绝对不做。
在年纪还小的时候,鹿定之也有过许多认真的努力和尝试。他也不是当真有多愚钝,教他读书的先生也曾夸奖过他,说他对诗词歌赋颇有悟性,情感也细腻丰富,往往一首诗还未等讲解,鹿定之虽不能逐字逐句理解,却已经随之流露出悲喜。
但这不过是无用的天赋,无用的才能。父母不会为之认可他,和他的兄长摆在一起,他永远都是会黯然失色的那个。所以他把火盆搬在房间中央,蹲在旁边把书一本本丢进去,那天先生来给他上课时,他手里剩下的只有一本还没来得及扔进去的《中庸》,火盆里已经是一堆焦黑的纸灰,风吹进来就飘得到处都是,伸手抹一下,便是黑炭似的一道。先生一时愕然,问他书有何罪过,为何要烧书?
鹿定之那时腿也蹲麻了,听了先生说的话半晌都没吭声。还没等说话,鹿定之瘪了瘪嘴倒是先哭了,眼泪在被灰蒙得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沟来。
“书没有罪过。”当时十岁的鹿定之垂着眼泪,“是我对不起它们。我也对不起先生。我学不好,之后也不打算再学了。”
鹿定之鲜少听见什么夸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能想到也只有当时教他的先生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感情丰沛,总能体会到旁人的情绪,但这样的敏感只会让他每次意识到父母的恨铁不成钢和失望时,心中不可自控地涌起更多痛苦和酸涩。
十四岁时他开始流连于青楼。对于绝大多数青楼女子而言,鹿家二公子都是个很好的客人。出手阔绰,人也好说话,最重要的是,他来逛青楼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找人聊天,有时甚至连话也不必说,单是找个人陪他一起坐着。鹿定之同家里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好,他也不会在父母面前自讨没趣,即使出现在他们眼前,也都是一言不发地装作是个死物件,也当他们看不见自己。对于他来说,或许哪里都是比家里更让人安心的地方。
至于青楼,鹿定之当然知道那是眠花宿柳的去处,但这里的姐姐们愿意温柔又耐心地听他说话,也不会笑他一无是处,更不会拿他和他兄长作比较。在更多的富家少爷为**一度而一掷千金时,鹿定之所渴求的则是更为简单的东西。
就算他早已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习惯了别人的失望,习惯了议论和讥讽,可他那不听劝诫的心仍旧渴望着迟迟未到的温情,仿佛干涸的土地在僵硬地等待着遥遥无期的雨。
于是他从不同地方的姐姐们那里得到了许多拥抱。许多温柔的怀抱,熟悉的和不算那么熟悉的,带着不同香气的,哪个都让他安心。可这样的温情不过是镜花水月,虚无幻梦,像是以杯酒来酹这死寂的土地。那祭奠的酒也不过解了片刻的渴,却叫接下来依然不见尽头的干涸都显得更加痛苦与不堪。或许麻木与迟钝对他而言都不是坏事,可这慢慢消磨自己的过程又实在让人难过。
他并不恨鹿隐之,毕竟他的兄长其实并没做错什么,幼时记忆里的鹿隐之对他也总是有着作为兄长的合宜爱护。可有时,鹿定之觉得自己又是恨他的,就像开裂的泥土憎恶万里无云的晴空,分明太阳也只是寻常地存在于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聂星子。起初他觉得聂星子和自己同病相怜,都不幸得了鹿隐之这样的兄长,却又愕然发觉聂星子与自己似乎全然不同。
或许他的直觉并没有偏差,又或许他当真透过聂星子那尚且还是少年人的外壳,窥见了那颗曾经也干涸斑驳的心。他倒不是当真有多讨厌这个个子不高的小道士,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兄长于聂星子而言可以是久旱后的那场甘霖,于他而言,就偏偏是不落的三足金乌。
若不是血脉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他其实一辈子都不想再和鹿隐之打照面了。他彻底接受了自己身上所谓的软弱无能与斗志缺乏,困难也好,痛苦也罢,逃走就是。他已经逃走过五次十次,此后也依然会转头逃开,早就不差这一次两次了。读书的本事有好坏,而他总是不够好的那个,所以他不读,打雀牌也有输赢,他不愿再当赢不了的那个,所以也不打。
鹿定之甚至都没想到鞠成林会来找他打牌。毕竟自小就是鹿隐之和她关系近些,鹿定之一般都很有眼色地绕着她走,眼下鞠成林忽然来找他打雀牌,倒叫他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有些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姨母,你是和我说话?”
感谢看到这里。
好扭曲的兄弟关系(指指点点。
今年最后一次更新啦。祝追更的姑娘来年都幸福快乐顺顺利利呀!要注意身体——健康是第一位哦!
因为记性不好所以经常会忘记更新……但真的非常感谢喜欢!如果有什么想看的也可以塞进我wb的提问箱里,时机合适的时候会写的——
2024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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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临溪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