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地儿是酒肆的后院,后院里堆着大大小小的黑色酒坛,边上的厨房正在做菜,汤锅里的卤肉香味飘了出来。
此时恰是正午吃饭的点儿,白景梦一下被勾得垂涎八尺,恍惚才记起早晨未有进食,肚皮早就饿得贴上了骨头,没有片刻犹豫,他拉着翎的手进入酒肆,挑了个向阳最好的位置坐下。
帮佣的伙计还在无所事事的闲玩,见有人从后院的帘子处走进,也不惊,堆着满面笑容于白景梦和翎摆上筷子和洁纸。
“二位想要吃点什么?”
“例菜吧。”白景梦说。
“好嘞!”伙计回头喊堂,厨房的人应了声,他接着继续道,“那二位小哥要不要再尝点我们家的招牌?”
“招牌?”
伙计点点头,“我们家的招牌‘离人醉’。不是我吹,我们青阳酒肆虽然简陋了点,不比流自城内的酒馆大派,可我们这儿的酒绝对是流自一带顶尖儿的,那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没有一家能比得过我们。”
白景梦挑挑眉,有几分不信,也有几分顾虑,他侧首看向翎,意思是询问这十六七岁的少年能不能喝酒,他怕这少年喝得醉意微醺后直接趴下了。
翎笑了笑,“哥哥想要喝酒,喝便是,翎的酒量尚可,一坛下去也无妨。”
白景梦满意地点点头,伙计当即会意,转身去后院捧了两只酒碗和两坛“离人醉”上桌,任白景梦和翎自己斟饮。
白景梦倒了一碗酒,轻啜,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翎,关于“翎对灵骨的看法”一事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主要是太在意使馆派发的额外赏金该怎么分。若翎和他一样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那肯定没得说,但翎刚才的大手笔他是看见的,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个在意额外酬赏的人。
“翎。”白景梦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关于灵骨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人知鬼恐怖,鬼知人心恶。”翎抿了一口酒说,“生灵万物修行不易,却仍旧尽己之力开了心智。”他似是讥讽地笑了笑,“然后就变成了华贵丝绸上的一颗小小明珠。”
“嗯,山海皆可平,难平是人心。有幸生而为人,切也不应夺花草之魂,取石木之魄。”白景梦点点头,跟着叹息,他顺着翎的话往下说,可他要问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
“那关于灵骨的揭露,”白景梦另道,“翎有什么看法吗?”
翎想了想,“我不是很能明白哥哥说的灵骨揭露一事的意思,我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嗯.......”他笑了笑,双手交叉着垫在下巴,“但哥哥既是驻守净洁使馆的白宗弟子,那我和哥哥一起发现了这桩事,是不是该另有酬赏啊?”
“好说好说。”白景梦微笑,心却道你都这么有钱了还在乎那点酬劳?
“二位,您的菜来嘞!”
小二打断了白景梦和翎,端着托盘,将五六个菜依次盛上了桌。
白景梦思考了思考关于分赏的事,这是翎该得的,他应该给翎,可当他再次抬眼看着翎的脸时,忽地心头微微一动。
“翎......说的酬赏是什么酬赏?恐怕不单单是指赏钱吧?”白景梦说,他将两手比成尖塔撑在桌上,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在净洁使馆内答应与我同路揭单,昨夜又留宿于我的房间,今日还把破案之功归于我。翎,你是为了接近我吧?”
翎呆地眨了眨眼睛,倏尔一笑,没回答。
白景梦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怎么?是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不过鄙人两袖清风,兜也空空,人也空空,除了刚刚御使过的玖餍剑,委实拿不出什么。但那剑择一人忠百年,翎......你可是想找个趁手的时机拿了我的性命?”
“玖餍剑的确是柄好剑,是尚存于人世的为数不多的仙器之一,但哥哥也说了那剑择一人忠百年,哥哥如何非得认为我会做杀人越货之事横刀夺爱呢?”翎笑着问。
白景梦也笑,“翎小小年纪却清楚灵骨为何物,想必也对于黑市里的有钱人家的其他爱好也知道不少吧?若翎是做这当买卖的少年,也就刚好解释了你为何一身华衣,却四地漂泊。”
翎愣了一下,讷讷地道,“哥哥......”
恍惚一瞬,他笑了起来。那种笑不是温柔淡淡的浅笑,也不是调侃嘲讽的讥笑,而是一种很纯粹很纯粹的爽朗,像阳光里的白云。
“哥哥,我......”翎还在笑,白景梦忽然不好意思了,强撑着默无表情,脸庞却隐隐微红,翎的笑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抱歉......抱歉哥哥。”翎竭力收敛神情,只是黑色的眼睛仍旧弯弯如月。
“是我误会了翎了么?”白景梦单刀直入地问。
“其实......也没有。”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寒光带着呼啸的风声斩落了几根黑色的发丝。梁檐上的鸟儿察觉到了杀意扑着翅膀飞走,有风吹来,天空中的流云散幻,酒肆内的光影交错,边上的伙计对打架斗殴见多不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头玩着自己的。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白景梦的声音很轻,为了表示自己已占上风,他一脚跨在长凳上俯身前倾,右手中的玖餍剑正挟持在少年的脖颈。
翎根本不躲,也不还手,只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血痕,伤口是白景梦拔剑时留下的。
“哥哥,”他温柔地说,垂了眼睑,搓了搓两指沾上的血迹,“我故意接近哥哥不假,但并非为了玖餍而来。”
白景梦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翎站起身来,也俯身前倾,完全不将威胁性命的玖餍剑放在眼里。
“哥哥。”他看着白景梦的眼睛。
白景梦下意识地后仰了几分,翎又更凑得更近。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眼睛对着眼睛,鼻尖抵着鼻尖。
“哥哥,”翎说,“把我和哥哥连在一起的是命运啊。”
白景梦愣了一息,努力保持不落下风的状态,“什么意思?”
可翎无声地笑了笑,坐回了长凳,他单手托腮地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可真是好啊......”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也飘忽得很迷茫。
“我所企图与盼求的,仅是与哥哥相见而已。”翎说,其实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在那一刻,他究竟能不能再见到他。
“与我相见?”白景梦皱眉,手上的剑不自觉地深入了一分,有怵目的红色顺着剑锋流了下来。
“嗯,与哥哥相见。”翎肯定地说,他回头冲白景梦笑了起来,血液衬托他的笑容更比阳光灿烂。“哥哥倘若不信,就地取了我性命也可,翎不会反抗也不会逃走。当然,翎也没有家人,哥哥也不用担心会有仇家找上门来。”
白景梦迟疑了一会儿,收了手,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的心里清楚这位少年的目的肯定不会如此简单,并且自己与翎无瓜又无葛的,翎为什么非要和自己相见?他长这么大当真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从来都是个穷困潦倒的好公民......好吧,小时候偷馒头打枣树可不能算,要因为这些事来找茬,那他宁愿把馒头吐出来,把枣树栽回去。
“行吧。”白景梦咂嘴,抓了抓头发,倒满酒一口干饮。
翎看着他的脸,单手托腮,“我是真的想见哥哥,哪怕万水千山阻,哪怕九重云霄高,只要能见到哥哥,翎都会觉得是值得的事。”
“为什么?”
翎浅浅地笑着,没有回答。两个人四目相对,白景梦沉默了一阵,放弃了追问,他努了努嘴巴,眼神指向翎手边的酒坛。
翎自当是明白了白景梦的意思,端起手边的酒坛一气灌饮,白景梦静静地听着酒水过喉的声音,所有的事就沉在了酒里。
不过他不追问,并不代表他不深查,他依旧对翎感到好奇,而且是玩心很大的好奇,就像去了赌坊上了桌,你身在其中的时候总是想要揭开盘看清楚盘底。
用完午食,白景梦忍痛付了饭钱,顺道向酒肆内的伙计问了一遭青阳山上的情况。和翎那神乎其乎的“因缘”一说吻合,这青阳山里唯一的神女湖泊还真是流自城地下水的源头之一。
自山脚至神女湖,两人以步代替御剑,一是树多,御剑诸有不便;二是白景梦想和翎再摆聊几句,他相信只要再和翎多相处些时间,他一定能知道翎的真正的目的。
反正......白景梦感觉自己突然成为了江湖话本里的主角,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给他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子。
阳光照在叶尖泛着辉然的金色,云在青阳山的山顶游荡,白景梦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掰,翎跟在他的身侧浅笑着回应,山里有微凉的风吹来,带着树木和泥土的味道,碎末的花瓣漫漫摇曳。
“哥哥觉得‘离人醉’的味道如何?”翎又起了一个话题。
白景梦道,“确实不错,酒够香,味够烈。要是我以前来过这青阳酒肆,也不得去其他地方捎酒喝了。”
嘿......以后,还能带臣茗来这个地方尝尝味道,白景梦心里想。蜿崎的泥道边有树木的的枝桠错了出来,他小跑起跳,打落几片树叶。
“不过,翎以前是来过这儿的吧?”白景梦说。
翎笑了笑,扶了白景梦一手,白景梦落地时没注意脚下鹅蛋大的石块,绊了个小小的趔趄。
“谢了。”白景梦笑笑,继续道,“我记得翎之前是先有言及青阳酒肆的所在,再嗅了嗅风里的味道吧?”
翎眨了眨眼睛,不说话,白景梦也不说话,等待着翎的回答。
两个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光斑摇摇晃晃。
过了片刻,翎微微地笑了起来,“哥哥,我是妖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