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苒观察着院内仆奴的走向,一个异于旁人打扮的中年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斜跨着箱子像是名医者,此刻正由人引路向角门走去。苏悦苒嘴角微微上扬,照着此人来时的路摸了过去。
这间院子大概空了很久,门窗紧闭,中间的屋子三面通风,似是一间茶室,布局设施颇为雅致,只是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闲置了很久,里外却仍旧打扫得一尘不染。奇怪的是那母女二人并不在这里,这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让苏悦苒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人,难不成方才梁的下人是请那大夫来喝茶的吗?这下好了,药拿不到,人也找不到。
她心里开始没来由得失落,怕自己判断有误,那母女二人已经命丧他手,也怕自己救人不成反而将沈云归拖入深渊,但她又绝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
苏悦苒在屋内漫无目的的巡视了一周后,暗自提了口气,准备翻窗离开。由于房门紧锁,她推窗时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阻力,窗外的风顷刻间越过窗棂朝屋内灌了进来。苏悦苒推窗的手一顿,瞬间想到了什么,伸开另一只手感受着风的流向,眼底的阴霾与不安随之消散。
只见她轻扶着窗扇缓缓将它合上,避免被急风拍出大的声响,惊扰到路过的仆役。接着快步走向屋内东北方向的角落,嵌入墙体的佛龛背后的木板向里倾斜,像窗扇一样半开着,有前面的佛像遮挡,若不是近距离观查,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这佛龛背后是空的,更不会想到,这是暗室的透气口。
不过入口在哪?苏悦苒在周围各处敲敲打打,寻找着机关所在。
恍惚间东边隔墙的屏风引起了她的注意,这面屏风北边接连着是一处拐角,从而缩小了屏风后的空间。东边的格局不同另一边的敞亮,在装饰上就更为简约了些,本来空间就小,这硕大的六扇折屏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苏悦苒向外轻轻一推,描绘着山水鸟兽的屏扇堆叠在一起,光线透过一幅幅逐渐模糊的墨迹,影影绰绰的勾勒出更为波澜壮阔的奇观,山川河流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它原先紧挨着的墙体破开了一道门,通往一间密室,那对母女就被藏在这间暗室里。
除了连通茶室的佛龛,暗室上方还有一道不足一尺长的换气口,微弱的光照射进来,将双方隔开各至一边。
那姑娘在喂他母亲吃药,见苏悦苒孤身一人堂而皇之地站在她们面前,着实吓了一跳,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那姑娘怯生生地向后挪动,身体不自觉的发抖,还是她母亲率先开口道:“老朽眼拙,姑娘是街上那位公子的同行之人吗?”
苏悦苒装摸做样地轻咳一声,回道:“对,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原本是想救你们来着,不想弄巧成拙了,真是抱歉。”
“姑娘哪里的话,合该我们多谢你们才是,连累了那位公子,他中的是恒南岭特有的甘芫散,若无解药挨不过三日的,现今身体状况如何了?”这老太太在确认后没多讲什么客气话,焦急询问着沈云归的情况。
“不瞒您说,我们身上没有解药,此番就是特地来寻的。”苏悦苒面上说得坦诚,到底还是有所隐瞒。
“我正要提醒姑娘,你来错了地方,这解药只有恒南岭才有。府上老夫人脾气拧,见不得那些虚与委蛇的江湖人,少爷们都是私下结交,这等阴毒之物断不敢耍到老夫人跟前去。”老太太眼里透着急切,语气中充斥着对那些所谓的少爷们的愤恨。
只是这番话令苏悦苒为之一顿,反而忽略了话里的重点,眼神一凛,疑声问道:“冒昧问一句,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老太太解释道:“我原是老夫人身边的人,那梁沣看上了小女,硬要纳她为妾。老夫人心善,我去求她,打算带着小女回乡,哪知让梁沣知道了半路被他截了回来,把我们关在这里,估摸着也是怕老夫人知道。”
“原来如此。”说来梁家人也真是有意思,贪官污吏梁有然住县衙,下边为非作歹的晚辈整日在外花天酒地,这府内如此岁月静好,原来都是干了坏事不敢回家的缘故。不光糊弄别人,还总变着法儿的糊弄自家老祖宗,这缺德都缺到家了。
“在这府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老夫人的法眼,只要老太太还在,我们不会有事的。时不待人,姑娘还是尽快出发吧,早点离开这里,也免得多生事端。”
这番言辞,虽说是为苏悦苒着想,内里还是在催她赶紧走,她直觉这老太太没她说的那么简单,身上负了伤还如此气定神闲、调理有据。对于梁沣,她似乎有她自己的解决方式,反而她跟沈云归二人才像是横生出来的枝节。
苏悦苒点了点头,既然是家事,理应先由人家自己处理。
离开后,她暗自躲在客栈附近的酒馆内,只等着天再暗一些,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看守着。
还是她选的客房好呀,西北的角上虽说看不见太阳,但从房顶过去顺着下面西边的窗户,就可以直接潜入客房。这窗户在外侧二楼,没人看守,屋内却是有人的,她悄无声息地将人敲晕。环顾四周,杂乱不堪,她所有的包裹盒子都被翻了个遍,好在解药有瓶瓶罐罐的脂粉做掩护,虽散落了一地,却并没有被他们搜罗走。
就在她暗喜取药的过程如此顺利时,没成想此刻屋外房顶上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在对方的鹰瞵鹗视之下,苏悦苒脚步略显踟躇,眼里满是疑虑的神色。灰暗的屋顶融入无边的黑夜里,时不时有微风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溜走,屋檐下暗流涌动,二人各自占领一侧屋脊,渐渐地两人的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卷刃,毫无遗漏的向对方杀去。
显然这场虚无的斗争苏悦苒率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睑迅速掠过四周,底下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唯见那人身着玄衣,手里握着把横刀,摆开架势一动不动的杵在她对面,没有喊人,当然也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苏悦苒索性开口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若无因由,烦请让路。”
“黄亭舟”。这人只报了姓名,随即调转招式,径直向她袭来。
苏悦苒无奈应战,恒南岭的镜横刀嘛,她也是知道一些诀窍的。
几个回合下来,她发觉此人用刀颇有些章法,只不过不知是否碍于屋脊窄短、两侧斜滑,步法比之稍有逊色。相较之下,苏悦苒的短剑倒是显得不疾不徐,更加遂心应手一些。然而短剑在她手里大多意在防守,一时间,双方对阵陷入僵持。
黄亭舟眼见九式刀法用之殆尽,却被其一一化解,竟不能伤她分毫,内心便愈加焦躁,一招一式逐渐变得诡谲阴毒起来,刀法失了本色,势必要刀刀见血才肯罢休。
苏悦苒接来挡去煞是恼火,也跟着上头起来,脑海中细数着今日接二连三的东奔西跑,都是因为这些狼狈为奸为非作歹的鼠辈,眼底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杀意。
不过好在还有些许理智尚存,现下不是跟这些人争论你死我活的时候。此人最大的破绽便是腿跟不上刀,每每在收刀时总会为了规避这一缺憾而多转腕迂回那么一下子。因而下一式起手总会慢一瞬。
而苏悦苒的剑,寸断寸险,优势就在于速度和准度。这一瞬只要被她摸到了,割腕踹膝,可就逃不掉了,待他叫疼的时候,她已经越到他身后,抬腿便将他踹了下去。
这一下可将楼下打盹的守卫全部吓醒,只不过等这帮酒囊饭袋集结起来,苏悦苒早跑没影了。
这厢着急忙慌得气都没喘匀,却见沈云归正悠闲地靠坐在河边轻抚着一只大黄猫,还把给他剩的那条鱼拿去喂它。苏悦苒差点以为是坟圈子里的哪位大仙显灵了,还摇了摇脑袋确认自己眼没花,开口道:
“老娘在里边为你出生入死,你竟然还有这慈悲心肠去喂猫?”
那肥猫吃得正欢,苏悦苒突然出声反把它吓了一跳,闪躲至沈云归身侧,压低脑袋,撅着屁股,瞪着大眼张望着她。
沈云归摸猫的手上一空,脸上浮现出一副厌嫌的神色,说道:“你吓到它了。”
苏悦苒不以为然道:“你就不怕我被抓了,没有解药就地长眠了。”说完摇了摇手中的小瓷瓶,丢给了他。
那黄猫见她面色不善,正一步步向它靠近,它转而盯着方才吃剩的半条鱼,许是饿向胆边生,它竟然冲过去将鱼叼起来,蛄蛹着翻了个跟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沈云归望着它憨态可掬的模样,难得的笑出了声,他似乎心情还不错,仍旧带着笑意回头看着苏悦苒,说道:“打人的不是你,他们目标主要在我,你要是被抓了,想必第一时间就会把我供出来,再找机会脱身。我是无所谓了,反正也跑不掉,抓过去说不定也能混到解药。”
说罢,他也并没有迟疑,倒出那黄豆大小的黑褐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然而直到吃下去后,他顿时收起了眼角的微笑,开始仔细对着瓶子查看里边的药是否正常。从他吃下那药开始,那撅着的眉毛就一直没放下来,这绝对是他吃过最苦的药,苦就算了,回味起来还有点酸馊味儿,这让他一度怀疑苏悦苒是故意的。
“呵,说到底还不是得我去找解药,没良心,还缺心眼,这种招数你竟然能中两次。”虽然他说的确实没什么毛病,自己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仍旧不忘数落他。
“这两次哪次不是因为你。”
“要么说你缺心眼儿呢。”
沈云归一时间也没了话说,再说下去,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日后去找她打一架。
“行了,能走了吗,大晚上的你还真就打算睡坟圈子了。”
“那去哪?”
“恒南岭啊,方才非要跟老娘比划,我都快饿死了,不得去吃回来。”
恒南岭这个门派说到底,里边的人都有些神神叨叨的,喜好钻研一些旁门左道,什么机关连弩,奇门八卦,诸如此类。早些年听说还疯了几个,现如今好似地痞流氓一般,还耍起了毒药,这档次真是越玩越低。
倘若不是有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苏悦苒倒要怀疑之前外界对他们的印象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门在哪?”
俩人对着一道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墙面,都忍不住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两人又分开方向各自围着转了半圈,汇合后皆摆了摆手。若找不到机关所在想进去,要么上天要么遁地。
更为离谱的是,它并不是寻常人家单一的四方形状,它有八面墙,四长四短,如若从高处俯视,就像是四方形切掉了四个角后再围起来的。
“四方四隅,还怪讲究,你说他们自己回家的时候不嫌费劲吗。”
“不知道,不过一般生人想进去,绝对费劲,这墙太高了,够不着。”沈云归环抱着胳膊,仰头看了看墙头,又低头打量了比自己还矮一头的苏悦苒后,如实说道。
“一二三……”
苏悦苒比照着外墙的长度,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她们正处于的北边这面墙边上,她来时数了步数,没算错的话,这墙长约二十七丈,东边是二十一丈,与之相对的墙面长度都是一致的话……
“你数什么呢?”
“戴九履一,左三右七。”
“洛书?”
苏悦苒点了点头,墙长除去三就是了,她丢掉手里的树枝,笑道:“入门嘛。”
沈云归听她说完,思索片刻后轻呵了一声,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外墙是根据洛书形态而修筑的,机关的核心也理应与其对照。玄学入门,也是变相的进门,这恒南岭的先辈倒也是个妙人。
坎北自然就是一喽,果然,苏悦苒从这堵墙的最右侧往左数了大概一丈远,驻足在此轻拍着墙面,四下寂静的黑夜中,只听咔嗒一声,一层层的青砖在背后机扩的牵引下,逐步向两侧退去,形成一道一丈宽的回廊,回廊的尽头处,左边的墙壁上留有一盏油灯,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楚这条回廊通往何处。
两人交换眼神,缓步向前。如此黑夜,这盏孤灯如此突兀,不得不让人警觉。
待两人走近,方才看清楚,那盏灯左边与墙面连接处有一道一指宽、两寸长的凹槽,竟然也是机关的一部分。灯盏通体黑铁,正正好好半块砖的大小,被右边凹凸有致的青砖圈了进去,油灯下边的那块砖背面嵌进去一块燧石。只要触动机关,原本充做墙面的青砖后退,油灯调转方位,燧石擦过油灯的底座,便会引燃灯芯。
苏悦苒用剑杵着那油灯推回原来的位置,背后的墙体就又恢复了原样。
尽头是面影壁墙,摆在眼前的是左右两个岔口,难怪刚进来啥也看不着。不过既然要去找吃的,灶房又一般修在东侧,自然是向左而行。
只不过,走这条路必要经过大片卧房。此时已经亥时过半,周围寂静无声,想来门人也都睡下了。苏悦苒还在默念着千万不要有人起夜,身旁的沈云归却全当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就过去了。
“来都来了,现在怕是不是有点晚了。”
沈云归途中每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等待身后四处张望的苏悦苒,十分不理解她紧张什么。
“我小心使得万年船。”苏悦苒回怼道。
沈云归无言以对,瞥了她一眼后,自顾自上前透过窗户探查着灶房所在。片刻之余,苏悦苒便见他招手,两人迅速溜进去关上了门。
“嚯,他们家东厨这么大!这群人是饭桶吗?”苏悦苒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灶房发出由衷的赞叹。
沈云归并没有理会她,正借着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打量着四周的锅瓢瓦瓮,不远处的灶台上还安放着数排被码得整整齐齐的药瓶。
早就熄了火的灶房,此刻幽深而冷清,却偏有丝丝缕缕的药味儿,在周围肆意盘旋。恒南岭的人当真也是不挑,想活之时吃的和想死之时吃的,竟都是一个地方做出来的。
“沈云归,”苏悦苒故作沉静地唤道。不知她从哪搜罗出一只烧鸡,在他转头开口答复的瞬间,用筷子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鸡肉,“呐,尝尝。”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投喂,令沈云归呛到立马低头干咳了起来,差点没把那块鸡吐出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双眼憋得通红,瞪着她细嚼了半天才咽下去,破口道:“你想要我命就直说!”
“小点声,那有粥,去喝点顺一顺,就是让你尝尝味儿。”苏悦苒随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炉子,自己则一直在上下翻看着那只鸡。
那炉子边上有一叠笼屉,盖子掀至一旁,那只烧鸡自然也是从那里头拿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沈云归突然回头,果不其然,苏悦苒正啃着鸡腿,他仿佛是被她气笑了,说话的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
“你拿我试毒?”
苏悦苒则挑了挑眉,回以他一个狡黠的微笑,“看破不说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吃不得这些。还有,千万别去乱碰那些瓶瓶罐罐,保不齐是什么毒哦。”
“懒得跟你计较。”他今日就清晨吃了几口面,一天下来也是饿狠了,尽管如此,心理上仍想跟苏悦苒划分开来,证明自己跟她不是一种人,所以即便喝个粥也是那副细嚼慢咽的做派,虽然现实因素让他喝粥的动作一直没停下来过。
“我先前不是给你留了一条鱼吗,你自己不吃的。”
“那东西那么腥,也就你能吃的下去。”
待二人吃饱喝足,在苏悦苒的怂恿下,竟然又按原路返回去。依照她的说法就是——既然她在梁城客栈碰到了恒南岭的人,那就说明这些人起码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所以别看她来时磨磨蹭蹭的,那是因为她在找无人居住的空屋子,方便她鸠占鹊巢,睡个好觉。
她们之前穿过东西向的长廊后,紧接着是一道斜角的回廊,它隔开的两间屋子正巧都上了锁。相较于其他房间,这两间的门窗的折损程度要轻得多,色泽也要更新亮一些。两间房位于整间院子的东北角,看样子空了也有些年头了,显然不是外面那些夜不归宿的废物住的。
不过两人跑了一整天,早就累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窗一跃,小床一躺,就算原先住的是皇帝,也得等天亮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