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灼地上初中的时候,夜市里曾经兴起过一股卖深海水母的潮流。
把章鱼放在装了小灯的水母或者玻璃项链里,水母透明的身体反射出五彩斑斓的人造光,一度吸引了很多女生的喜爱,班里的一个女生就买了三只章鱼,养在班级的窗台上,和君子兰一起放在一角。
没过多久就都死了。
最后一只死的时候,大概是养了两个星期的时候,它已经非常有求生意志地活了两周,它的同伴在两天内就全都死了,死亡的过程先是沉在水底,然后又是飘在了水面上。
但是它也无法逃脱这样的死亡的命运,先是无法进食,然后失去力量,先是沉下去,再飘上来。
张灼地知道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水母,离开了海底,它们的生存环境就变得极为严苛,一种在海底可以生活数十年的无人问津的普通生物,到了陆地上,就变成了需要精心养护的脆弱菟丝花。
和人是一样的。来自深海里的人,到了陆地上,就需要多做很多准备,来适应这里过分充盈的氧气和近似于无的压力。
很长一段时间,张灼地都觉得自己被养在那个直径十五厘米的鱼缸里,拼命地想往下钻,但身体却往上飘。
这世上确实是有这样一种人,适合活在漆黑的深海里。
来了这里之后,张灼地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舒适。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片适合他的漆黑浓稠深海。
他还算是喜欢这里。
吃完饭,张灼地觉得舒服不少。
走出了餐厅,大厅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如婴儿的啼哭声。
那声音起初很小,但是慢慢地,开始变得明显起来,仿佛隐隐约约地,好像还有女人的安抚的声音夹杂其中,妈妈在轻轻地哼唱着歌,企图安慰声嘶力竭地婴儿。
刘艺烨听到了这个声音顿时一僵,说道:“怎么会?这才第二天。”
“怎么了?”
刘艺烨拉住他的手,说道:“快跑!”
张灼地不由分说地接住她的手,往房间地方向走去,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了接二连三地高跟鞋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一抬眼,便看见有数位女人从两边的电梯上走了下来。
她们手里拿着亮晃晃的武器,冲着他们走来,张灼地当机立断,拉着刘艺烨走上了楼梯,关上了楼梯口的门。
刘艺烨道:“等等!”
身后传来了劈门的声音,张灼地说:“把餐券和房卡给我。”
刘艺烨几乎毫不犹豫地把包递给了他,张灼地一边上楼,一边把自己的餐券和房卡也放进了她的包里,四下望了望,就将包甩到了窗台上,那窗台很高,即使是看见了包,也很难够下来。
张灼地拉过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
楼下传来了门被劈开的声音。
高跟鞋上楼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压来。
刘艺烨一咬牙,选择了信任他,也快步地跟了上去。
两人拾级而上,很快就上了三楼,张灼地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身后的声音便停止了。
进了这里之后,刘艺烨明显变得非常的害怕,呼吸声都在轻微的颤动。
张灼地发现那个哭泣的声音,好像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四下望去,一片漆黑。
窗帘全部关死,只有微微的绿光从安全出口的标识上露出来。
忽然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张灼地敏锐地退后了一步。
“你回家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刘艺烨登时紧紧地握住了张灼地的手。
张灼地没有马上回答,转过头去,在非常非常阴暗的光线下,他勉强判断出这是一个很高的,蓬头垢面的女人,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女人却忽然看见了他身边的刘艺烨,她忽然发了疯一样冲了上来,双手狠狠地掐住了刘艺烨的脖子!
刘艺烨被她掐得连连后退,“砰”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张灼地在混乱之中,好像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他犹豫片刻,危急关头做下决定,没有下死手,蹲下身来,试探着说道:“我回来了。”
刘艺烨双脚空瞪着地,脸涨出不正常的酱色。
张灼地变了一种语气说:“孩子都哭了,你干什么呢?”
说着拉了一把女人。
闻言,强壮的女人登时炸开双手,放开了刘艺烨,说道:“啊,宝宝!”
“老公,”女人从地上抱起来了一个东西,说道,“你看,我们的宝宝。”
她讨好地把孩子凑到了张灼地的脸边,张灼地一低头,看见那个孩子,顿时感觉头皮都发麻了。
那是一个什么怪物!
穿着白色的婴儿服,上面挂满了血渍,它满脸横肉,每一道褶皱上都挂着血痕,仿佛褶皱里面的肉已经烂了,往外翻着,发出腐烂的恶臭味,嘴巴完全烂掉,裸露的牙龈暴露在外,牙齿仿佛像狗一样参差不齐,掺扎着牙垢和血迹。这可以说是张灼地活到现在看过最恶心的东西。
女人殷勤地说道:“你抱一抱吧。宝宝长大了好多。”
张灼地强忍着恶心,抱起了那个孩子,看见那个孩子布满纹路的嘴角绽放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他感觉到了孩子的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冰凉地、潮湿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刘艺烨在地上咳嗽了起来,女人马上转过头去,张灼地说:“这是我带来的客人。”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沙发上坐着三个人。
张灼地一坐下,就闻到了尘土的味道,甚至感觉触感是非常黏腻的。
女人殷切地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东西,往杯子倒了些液体,递给了张灼地,又不是很情愿地给刘艺烨也上了一杯,刘艺烨拿过来的时候,轻微地干呕了一下。这很可能是人类的排泄物。
哭声已经停止了,张灼地判断那些女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他说道:“我还有事没处理完……”
话音未落,女人抱着孩子勃然大怒:“你去哪儿?”
孩子被吓到,隐隐地又要发出哭声。
张灼地安抚道:“我只是去工作。”
“你又要和哪个女人鬼混?”女人忽然指向了刘艺烨,“是不是她?!”
“上次接电话的是不是她?”女人说,“就是她对不对?你在外面养的狐狸精是不是!”
张灼地看女人马上就要发狂,冲着刘艺烨使了个眼色,刘艺烨倒是还算冷静,没有慌得六神无主,回望了他一眼。
但是女人在黑暗中的视力显然非常敏锐,注意到了这一切,被他们的对视激怒了,直接把那个孩子冲着张灼地扔了过来!
张灼地下意识一躲,婴儿霎时哇哇大哭起来,并在空中去抓张灼地,张灼地忍住一脚将它踢开的冲动,侧身躲了过去,婴儿“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只见他在地上飞速地爬行,仿佛怪物一般,冲着张灼地来了,嘴里的哭声混杂着尖锐的叫声。
张灼地一时间想了无数办法,外有追兵,内又有这样的怪物,女人对刘艺烨抱有极大的杀意,就在他无法当机立断之际,忽然,楼梯间的门被打开了,传出了剧烈地响声。
“谁?”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
在门口逡巡片刻,上楼去了。
女人飞快地冲了过去,那身影一闪而过,看到这个速度,张灼地适应了黑暗之后,心里一惊,发现这已经不像是人类的速度了。
那个男人哀求道:“放过……”
“我……”
张灼地说:“张赟?”
“是你,”张赟眼里忽然有了光,他说道,“救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我有很多钱。”
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张赟还毫不知情,他根本不知道这屋里有什么,甚至没有看见旁边的刘艺烨,他只是朝着张灼地声音的方向,往前迈了一步,说道:“小张……”
话还未说完,忽然定住了。
张赟呆呆地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贯穿了,那东西在他的身体里转了一圈,他完全懵了,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水。
张赟张了张嘴,跪在了地上,女人从背后把她的手伸了出来,蹲下身来,搜索起了张赟身上的钱包,用鲜血淋漓的手点钞,里面有几张卡和四张餐券。她不太那么满意地啧啧嘴,然后道:“宝宝,吃吧。”
接下来就是一阵咀嚼的声音。
女人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笑了笑,站起身来冲着他们走来了。
张灼地看了刘艺烨一眼,他估计了一下战斗力,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动手,他在女人走过来之前,忽然说道:“你在说什么啊,老婆,这不是我的同事吗?”
“我让他送我回家罢了,”张灼地对刘艺烨说,“送完了,怎么还不走?”
女人说:“放屁!她是——”
“老婆,”张灼地道,“他是男的啊。你就算是说我出轨,也该找个女人,不是吗?”
女人愣了下,神经质地道:“她是男的?”
张灼地拉过了刘艺烨,一把就扯下了她头上的假发,将他的价格不菲的假发套摘下来,伸手插|进他的发丝里,把他短短的头发抖开,说道:“你看,不是男生吗?”
刘艺烨一言未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
张灼地没有理他,在他耳边说道:“还不赶紧回去工作?还要我催吗?”
刘艺烨忽然道:“老板,你老婆杀了我们的合作伙伴啊。”
他没按张灼地的计划走,张灼地皱眉,看了他一眼。
刘艺烨说:“这笔生意,不是没有他不行吗?他死了,怎么办啊?”
女人的视线在两个人之中转了两圈,就在张灼地已经感觉不妙的时候,女人忽然慌张地说:“那,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啊?”女人说,“我不是故意的啊,老公。你原谅我,好吗?”
刘艺烨说:“老板啊,我们还是赶紧跑吧,总不能说是你老婆杀的吧,我带着你跑吧。”
“我不走,”张灼地说,“我家就在这,能跑哪儿去?”
“你进监狱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刘艺烨说,“你不是最爱你老婆儿子了吗?”
张灼地还是说自己不走,女人忽然道:“老公,你走吧。”
女人推了他一把,力道极大,几乎把张灼地推了一个趔趄:“我等你,我等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张赟的尸体就躺在地上,死状极其凄惨,婴儿趴在地上,嘴里嘬着张赟的大动脉,“咕嘎咕嘎”地喝血。
张灼地就这么迈过了他的尸体,刘艺烨甚至呼噜了呼噜自己的头发,把假睫毛扯掉了,然后擦了擦嘴上的口红,说道:“走吧,老板,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转过身的时候,张灼地好像看到那个婴儿,冲着他笑了一下。
两个人就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二楼。
但也并不算是完全的毫发无伤。
刘艺烨放开了他的手,率先下了楼梯,毫无之前的柔弱模样。
张灼地甚至还觉得刚才的恶心和酸臭感,还在鼻腔弥漫着,张赟就死在他面前,刘艺烨仿佛毫无感觉。
张灼地跳上了飘窗,把钱包拿了下来,两人回了房间,刘艺烨大骂了一句,说道:“被摆了一道。”
张灼地关了门,终于松了口气,说道:“我去洗澡。”
“不许去。”刘艺烨说道。
张灼地倚在门口,示意洗耳恭听。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刘艺烨问道。
“昨晚吧。”
“怎么知道的?”
“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张灼地说,“听出来了。还有就是你化妆包也有点太沉了。”
刘艺烨坐在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了一瓶什么东西,倒在纸巾上,往自己的脸上抹,然后说道:“就这样?”
“嗯。”
过了会儿,刘艺烨一张完整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非常难以形容的脸。
并非是丑,而是太漂亮了。
甚至比化妆之前还漂亮,他仿佛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一样,头发是卷的,杏仁一般的眼睛,皮肤雪白,毫无瑕疵,在他女装的时候,张灼地总觉得他过于瘦了,但是卸掉伪装,却又没有那种感觉了,他脸上线条圆润流畅,平衡了他的瘦弱。
只是他的表情有非常的冷淡,刘艺烨身上的疏离和高傲感,都是他本身的个性。在刘艺烨身上很合适,在他身上又觉得不搭。
这一切加起来,他像是恐怖故事里的洋娃娃。
张灼地:“你是谁?”
“丁了。”他静静地笑了,本音果然是那天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张灼地对这个姓氏非常敏感。
“丁启是你什么人?”
“你觉得呢?”丁了看着他。
张灼地淡淡地说:“不知道才问的。”
过了会儿,丁了道:“我爸。”
果然是这样。
张灼地:“你杀了你爸?”
“是啊,”丁了说,“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张灼地道,“洗澡了。”
丁了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仔细从他的神色里想看出什么,最后还是败在了张灼地的淡定上,说道:“去吧。”
没一个好人,都会撒谎哈,可能句句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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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楚门的游戏(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