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看不见,长珏仍能感觉阿余期待的目光黏着在自己脸上。他本不需要吃食恢复元气,却还是拿起筷子开动。
长珏轻呷了口粥,又咬了口煎蛋,认真品尝后笑道:“好吃。”
得到了夸奖,阿余才稍稍舒下心,方才在灶台前的手忙脚乱让她还有点点没信心呢!但见长珏这样说,可见她自己还是有几分做饭的天赋,于是老实交代:“我第一次给别人做饭呢。”
她另拿了个碗,分了些粥给篓子里的霁雪。看着小猫粉嫩的舌头舔舐着食物,阿余在旁一边傻乐地“嘬嘬嘬”,一边说:“霁雪乖,今晚且委屈一下,明天我便给你抓鱼去。”
长珏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阿余呢?怎么不吃?“
阿余不甚在意道:“啊,我刚刚在伙房吃过了。”本是随口说来敷衍的一句,却被屋外的麻雀听见,叽叽喳喳地鸟叫了几声。
长珏凝起了眉:“可是家里没有米了么?”
阿余不知长珏为何会知道,只摆着手说:“有的有的!”
但长珏放下筷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吃了。
阿余不好同他解释其实自己并非人类,一时不吃也并不碍事,只能说:“你是病人,合该你吃。不补点怎么恢复身体?是我记性不好,米缸见底都忘了添货。但不打紧,我明日一早便会下山去采买。“
可少年却是坚持道:“那我与阿余一人一半。阿余先吃,剩下的给我便是。”
见拗他不过,阿余只得拿起筷子对付几口。这不吃还不要紧,她才刚只尝了一口自己引以为傲的“大作”,就差点没把自己舌头打掉——这也太咸了吧!
阿余有些泄气,想到方才他说好吃的话,肯定是在安慰自己,嘴里嘟哝道:“这哪里好吃了?”
“好吃呀。”少年真诚的神情不像作假。
阿余还是半信半疑,忽而又想起民间有说行伍从军的汉子惯是喜吃盐,好发汗。又看长珏纱布之下的身体肌匀劲瘦,确是符合将士之身份,只是行军之人皮肤总是黝黑的,长珏倒是不黑,约莫是天生的?
阿余心中将诸事顺了一遍,打消了疑虑,便盘算着今后的饭菜还得重油重盐些,当然还要多买些禽肉混着参药煲汤…
长珏不知阿余心里这些七回八绕,心想难道自己刚刚安慰得不够真诚?她莫不是还在因为饭菜不好吃而神伤。
是以,他心下一动,开口转移她的注意:“阿余,今晚可有月亮?“
月亮么?她方才端碗进来时却是没注意,正要起身去窗户边瞧,只听得闷闷的轰隆一响,随后芭蕉打叶声窸窣而起——正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是也不用去看了,今晚天公不作美,肯定是乌云遮月。”阿余收回了步子。
“无碍。”长珏道,“若明晚有月亮,烦请阿余告知我一声。”
阿余不知少年何意,但还是记下答应了。再见长珏仪态端方,且都落得这样一副伤疮,还有闲情逸致要赏月,心想道莫不是大员大户家的公子哥弃笔从戎?
深夜,雨势越发大,打在窗檐上,也打在阿余有些放不下长珏的心上。
她紧了紧被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是忍不住对着床边地下的少年,悄声问了一句:“长珏?”
“嗯?”他的声音轻轻,但听起来十分清醒。
他果然没睡着!肯定是身体受了重伤,今晚又山雨绵绵,遭不住寒!想到这,阿余噌地一下拥被坐起来:“长珏,你还是睡在床榻上吧!不然,我总担心你…”
方才临近就寝时分,两人推拒相让半晌谁睡床榻之事,但还是以长珏坚持睡地铺结束纷争了。
但如此一来,一个因伤重畏寒而辗转难睡,一个因为挂心担忧也无法入眠,这么折腾整宿不是个事儿,倒不如换过来!
想通了这些,阿余立马起身,不由分说地将长珏拉起。
“听话,乖乖躺床上哦。”她将他按在床榻上,十分豪气地叮嘱着。
说完自己便准备去地铺上躺着,可脚还没沾地,腕部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拉住,叫阿余一个重心不稳跌了回去。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略显慌乱的呼吸,也听见了少年清晰有力的心跳。
长珏抬手点了点阿余的脑袋,笑道:“我惯来浅眠,阿余安心睡,不要多想了。”
谁信啊?阿余腹诽着,紧接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要不我们…”随即又闭了口,堪堪愣住。
阿余这些年混迹在凡人之中,总还是知道些凡间规训女子的要求:譬如未嫁时与男子同床共枕是逾矩的。
当然,她有些不理解为何凡人对于女子的要求如此严苛,明明那些男子纳小妾、逛青楼样样不落,而女子却是要恪守妇德、忠贞操劳,就只拿当下情形来说事,如按凡人的规矩,自己与男子同室而卧,早就被打成失节了。
且不说,她本就不是凡人女子,更不认那些规矩,如今反正都已经同室而处了,真是何苦去受其桎梏,惹得自己徒生纠结?
于是,她终开了口:“要不…我们俩都睡在床榻上吧。这样我也放心一些…”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如同蚊语。
“好。”少年愣了片刻,瞬间明白了她心之所忧,半晌沉声且郑重保证道,“阿余放心,我不会的。”
夏末秋初的山雨挟裹着阵阵凉意钻进窗缝,长珏替身边的少女掖好被角,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衬着床边的小猫霁雪的细小呼噜,倒是相得益彰。
见少女已经熟睡,他方轻轻起身,却不慎扯着伤处一阵刺痛,他赶紧将那声“嘶——”咽了下去,生怕吵醒了她。
他身上的外伤虽止住了血,但看不见的内伤却间或地触发着他的疼痛之感,今晚又没有月光,无法为他修复内伤供能,只能暂且先静息打坐,运行玄阴心法去压制一番。
当日,他在与魔尊的对战中不知为何一时分神,跌落下界,双眼也被祟气所伤。
紧跟而来的,还有一路的追杀。他看不见对手,但听其脚步与呼吸,来者只有一位。虽然如此,但因那祟气似乎天然克他,从他的眼袭入后,竟还欲顺着经脉,侵入他的心元!
是以,他只能用灵力强闭关口,暂时压住余毒,但如此一来,他的功法也受了限制,只能堪堪接住对手攻势,负了一身的伤。
危急之中,他被迫近到一处瀑布悬崖,已是苦撑已久、难以招架。正当此时,对手一记猛刺贯穿了他的胸口,加之体内祟气余毒发作,他竟被逼回了灵玉的形态掉落悬崖。
可祸福从来都是相依相伴:再后来,他便随水流一路冲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溪岸边,万幸遇到了巧过溪边的阿余,得她所救。
思绪收回,长珏平息了一下呼吸,待适应了这疼痛,预备下床。
这时,身后的少女嘴里开始呢喃起梦话,似乎感受到他的离开,她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含含糊糊的嗫嚅,满是委屈,叫长珏只得近了身才能听清,那是:“师父…不要赶我走…”
长珏莫名心中一酸,忍不住将手触上她的脸,却摸到一行湿冷的泪。
是梦到了什么,叫她这样伤心?
他对她所知甚少,却觉得很是亲切,更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是,少女轻轻几句话便卸下了他心里的防备。
也许是因为他并未在她身上感受到恶意吧,他想。
只是虽然她给人感觉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但这样独居深山的姑娘,其生活定然很不容易。想到她今天为给自己做饭食,又是掏空了家中仅剩的粟米,又是找野鸡借的鸡蛋,要不是麻雀那几句鸟叫道了实话,自己真会被她敷衍过去。
他看不到她的样子,只能处处留心着阿余的话语,隐约猜到她这样既无亲长、也没有朋友的生活已经很久了。再听她方才悲伤的梦话,想来可能是被师门驱逐的弟子,无依无靠,只得在这深山之中寻一处居所。
也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也许……根本就无错。
长珏耳边回响起当日他为神女之事意欲上疏陈情,师父广成帝君曾对他所说的——这世道本就是便不公。
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看得远,这些年自己虽然满载恩誉,但师父时常告诫他要谨慎行事,只因他者之心难测,今日有不虞之誉,明天就有求全之毁,很多事错的并非是当事者,也许只是君子无罪而怀璧其罪罢了。
长珏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叹,有些心疼地轻抚着少女的发,引得熟睡的她不自觉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痒痒的,像羽毛一样挠在了他的心尖。
所幸,在长珏慢慢的安抚下,阿余终于止住啜泣:她松了眉间的凝川,轻扬起嘴角,做起了好梦——梦里明月高悬,她似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松柏与泉涧的清冽。
而梦外,夜雨霏霏,虽无法得见广寒蟾宫,但明月般少年一直端坐在床檐,守了她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