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有玉 第20章 血剑残影

记忆的画面到此处戛然而止。

祝萸从深远的幻境中抽离，气喘难平，凝视着手中的法魄水晶，仍旧恍恍惚惚：她原以为自己只是一草微芥、无足轻重，但却早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她陪伴常曦百年，再明白不过手中的法魄意味着什么…如今法魄离体，也就是说…常曦已经罹难。

而记忆里惊鸿一瞥的长珏，后来又为何会寄生在她心脉中一道轮回？长珏所言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这一段碎片化的记忆，难以拼凑出事件的完整脉络。

正当祝萸沉浸于前世今生的迷思中，门外的打斗声愈来愈烈，打断了她的思考。

是长珏！她听到了少年悲愤的怒吼。

她定了定心神，拿着法魄打开房门，门外已是剑影幢幢，梁断瓦碎，斗场中的两方，是长珏与那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不住地口吐恶言，刺激着对手，而少年眼底也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持重，显然已经被带入消耗战的诡计之中。

祝萸忍不住出言提醒，这才将长珏拉了回来。

狰餮也注意到了祝萸，少女手中的法魄便是他此行的目标，看来那名唤玲珑的花魁已死。也好，不用他再多费功夫从玲珑身上提炼法魄。

狰餮看得出长珏已不如当年，修为折损大半不说，体内灵力也因之前受祟气侵扰未得全部恢复。是以，他觉得自己根本不用使出全力，靠着闪避之计便可拖垮对手，还能耍点嘴皮子羞辱长珏，以报当年被其压制之仇。

如今法魄已现，他也该收起玩心，干点正事。于是，狰餮放弃缠斗，一个缩身越过长珏，向祝萸袭去。

瞬闪之间，身后的少年忙出手擒住狰餮的脚踝，但狰餮的身体是何其灵巧，即便脚被抓住，一腿仍可变形伸长，径直朝祝萸的方向飞扑过去。

长珏心头急落，已顾不上被祟气侵染的危险，只能大开灵台，使出必杀术——无量剑诀。

在上次长珏与钩星的对战中，祝萸只觉得电光火石，长珏便已了结了对手，那时她的眼睛根本追不上长珏的速度。但这次，她竟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少年一手擒住对手，一手腕间急转，挽出阵阵如风的剑花，那剑身上符文金光骤现。

剑气卷作一道玉龙，一息间，斩下那山羊胡子的头颈！

狰餮的头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落在了祝萸面前。

结束了么？祝萸盯着地上的头颅，心中那丝不安却始终没有散去。

不对！还没有结束！

“哈哈哈…”

只见那狰餮头体分离后，一张恶嘴仍未闭上，笑声里满是不屑与讥讽。

长珏持剑撑地，气息未平。他本已做好狰餮一死，祟气便会溢散攻击自己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狰餮被斩首后却仍未湮灭！

“你以为我吃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这整座醉烟阁，现在都已化作了我的口舌，光是砍我的头？没用的！哈哈哈…”说罢，那头已飞回身体断裂之处，如完好无损一般。

同一时间，整个寝阁，地动山摇。

每层的房门逐一被巨力从内冲破，钻出了根根硕大的舌头，像万蛇窟里探头的毒蚺，而狰餮则漂浮在天井之中，狠厉之态犹如蛇王。

“啊！”

身后传来了青儿的惊呼，祝萸暗道不好，忙掉身回房。

这间房本因有符咒庇护因而得以周全，但现在符咒已消。房壁显然也已被狰餮的分身同化，只见一根舌头卷起玲珑的尸体，正欲将其吞入墙壁上的巨口，青儿在一旁死死拖住，但难撼动一寸。

怎么办！怎么办！

祝萸慌忙想起自己的血对付此物有奇效，正欲去绣篓里再寻一把剪刀时，身后闪进一道玄影。

是长珏！他一剑将舌头切成两半，随后手中速结法印，整个房间笼起一层结界，那巨口与断舌冒着黑紫的烟气，十分痛苦地缩回墙壁之中不见了踪影。

青儿吓得两魂去了一魄，哆哆嗦嗦地护着玲珑的尸体，心惊这来福表哥身手如此之好，原来是一位修道剑士！

祝萸将青儿扶起，却发现手中的法魄竟隐隐震动，似有将那空气中剩着的缕缕黑紫烟气吸了进去，她讶然一惊，难道…？

长珏脸色严峻，对祝萸、青儿道：“你们就在此间呆着，不要乱跑！”言罢，便准备提剑离去，却被一旁的祝萸拉住。

“这个你拿着。”祝萸将手中的法魄水晶交给长珏，“许能助你。”

长珏拿着法魄，心下有了计较，再看眼前的少女，似乎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了，多谢！”

长珏转身跨出门槛，身后一句“长珏，我等你回来！”让他脚步一滞。少年侧过脸点了点头，向斗场飞去。

狰餮见长珏拿着法魄立于眼前，不禁大笑道：“长珏仙君真是客气，都不需本座劳神，亲自将法魄给送来。”

长珏已懒得听他哔叨，沉下心神，摒弃杂念，闭上眼用灵识探寻醉烟阁的每一处角落，标记着狰餮分身的位置。

狰餮见对手丝毫不理会自己，无趣之余又有些不快，这副姿态真又叫他想起少年征讨魔族那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样子，他愤然驱动一根舌头向长珏袭去。

这一袭是蕴了些祟气的，他料定长珏经过方才的消耗，战力已虚空，必难挡此招。

却不料失了手，少年眼皮都没抬，仅凭灵识就轻巧避开，随后，数道舌袭冲向长珏，却都被其卸作无用的把式。

长珏早已进入至臻境界。此刻他是天，是地，是空中的一只飞鸟，是林中的一片落叶，生灵万物，皆是他本身，宇宙灵气，皆可为其所用。

倏地，少年甫一睁眼，锐意乍现，数道火龙顺着那些恶心的舌头燃起！与此同时，在阁中其余处苦战狰餮分身的怀明，眼见这明黄粹着幽蓝的真火，料到是长珏所为，也兴奋地叫嚷道：“师祖，烧得好！”

狰餮大惊，忙运功收回分身，保存祟气。方才战得太顺，倒叫他忘记了长珏由灵玉所化——此招感通万物，潜神入化，于长珏虽是强弩末招，但却实实在在地将狰餮制衡住了。

再与其斗下去怕没有好果子吃，还是尽快将法魄取走！

狰餮迅速将分散在阁内的力量集中，又想像方才那般遁走，扑向祝萸所在的房间，却看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现门口，手执长剑朝自己刺来！

狰餮已收不回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撞上长珏的剑口。

“噗”地一声，玄黄剑身没入狰餮的胸膛，体内那颗被祟气腐蚀百年的心脏陡然一痛，几股紫黑气从那伤口溢出，裹挟着数万个死在狰餮口下亡灵的嘶叫，一一被吸附进了长珏手里的法魄之中。

“啊——”

那狰餮死到临头，眼神仍闪过不甘！只见他怒吼一声，一只手掐住了长珏的脖子，身体爆裂出数道伤口，往外钻着祟气，似想让那法魄承载吸收不住，以此与长珏同归于尽！

长珏额间青筋暴起，忙催动周身所有灵力，迎战狰餮，玄黄剑金光煌煌，剑身上的符文随之震动起来，顿时斗气四泄，气压迫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纤细的手执上玄黄剑，长珏瞥过眼睛一看，少女发丝飞扬，眼神灼灼，是祝萸！

房内的青儿早已扛不住气压晕了过去，而祝萸也是强撑着清明，被周遭斗气压得直不起身子，却仍旧努力将手搭上剑身。

“祝萸，你在干嘛？！快回房去！”长珏急道。

“我来帮你…我的血，能伤他！”

祝萸紧紧握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将她的掌心刺破，殷红的血顺着符文的纹络，填满缝隙，一路流进狰餮的伤口中。

“啊！！！”

在异血的加持下，狰餮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叫。

长珏不知祝萸的血有这样的功效，只能压下心中的惊疑，怒目看向眼前的妖邪，默念剑诀不断，手里输向玄黄剑的灵力越发厚重。

玄黄剑一时已承受不住这样多的灵力，竟然崩开了一道裂痕，但箭在弦上已难收回，长珏只能以破釜沉舟之势，继续保持灵力的输出。

一时间，金光与紫黑两股势气，如同浩天应龙与地狱恶蟒，缠斗不休，一决生死！

突然，只听一阵脆裂的响声，玄黄剑碎！

终于，伴随恶魔倒地的落影，狰餮身死。

……

少年瞬间卸下全身的气力，跪在地上，一旁的少女连忙扶住他。

长珏眼见躺在地上狰餮的尸体，并未如预期一般化作灰烬湮灭，而是保持人形模样，心下了然应是狰餮的元神占宿了吴刺史的心元，并借助祟气，将其身体裂化为难以计数的口舌，以方便捕猎。只是，没想到这两百年，他的口舌竟已达到了如此之多的数量，看来害人不少！

突然，楼梯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并夹杂着刘妈妈尖锐的嗓音：“快！刺史大人在那边！”

显然是前来救援的官兵，终于姗姗来迟。

祝萸一门心思担忧长珏的伤势，却看见少年突然沉下脸色，道了声“不好！”

祝萸旋即反应过来，这山羊胡子原就是刺史！

领头的武将见吴刺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长珏手边躺着碎剑半截，怒向手下喝道：“快将凶手拿下！”

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便听见刺史大人的哀嚎，不禁加快脚程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切再明显不过，这少年就是谋害刺史大人的罪魁祸首！而那扶着他的少女可见也是帮凶！

祝萸听此，忙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现下虽能听见声音，但仍然无法与常人说话，欲辩难言！叫她急得满脸通红。

突然，身旁的少年手执残剑，将祝萸一把薅起，用剑抵住祝萸的脖子，大喊道：“都往后退！”

那为首的武将见此，忙止住手下，只听那少年继续说道：“再过来，就连这碍我手脚的女子一同杀了！”

那武将见此，再看祝萸满身的伤口子，当下便了然，这少女不是帮凶，而是被挟持的人质！心下登时怒气冲然，这狂徒竟大胆如斯，被包围了竟还想挟人性命以求突围。

这时，一个青衫青年哼哧哼哧地跑来，急喊道：“祝萸！”

正是薛仰光，他看到祝萸被挟持，登时急得脸色煞白，对一旁的官兵首领求道：“张大人！那是在下的未婚妻，万请大人定要相救。”

那武将是涟州掌管刑兵的法曹兼任都督——张延庭，他是识得眼前的青年是薛绍安的二子薛仰光，也听闻了清平镇那与薛家结亲之户一夜间满门失踪的奇案，心道原来这狂徒怕是有多案在身，惊喜难掩，只想着抓了此犯真是他立大功的好机会！

薛仰光可没看出张大人这满心的弯弯绕绕，他现在眼中只有被挟持的祝萸，他继续对那少年说道：“请阁下高抬贵手，放过在下的未婚妻！你提任何条件薛某都可以答应，你要多少银钱，薛某都会奉上！”

薛仰光看着少年怀中的祝萸挣扎不断，焦急泪流的模样，不住安慰道：“祝萸，别怕！”

却听那少年忽然大笑起来，道：“哈哈哈！钱？我不要。公子既言如此爱这女子，便拿你自己来交换我手中之人，意下如何？”

“自然是好，只要能救她。”薛仰光丝毫不惧，坦然走向少年。

那少年不看薛仰光，只是偏头深深看了祝萸一眼，有些惋惜道：“算了，看你如此，我今日便大发善心，将这女子还给你。只可惜，连味都没尝过，还是个清倌。”

言罢，少年释然一笑，扔掉手中的剑，将祝萸推了出去。

祝萸背着身，看不到长珏的表情，急得几欲吐血！她万万没想到长珏竟然演起了这样一出大戏，只为帮她脱掉干系！

刚刚长珏那番言论，又是要挟薛仰光试探他，又是怕她身陷青楼被人误会，暗示她还是清白之身！她一点也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来？

是以，她急得泪眼婆娑，不停地喊着：“长珏，快住手！”但外人听不见，只会将长珏视作罪大恶极的凶徒。

终究，还是这个救她数次的少年，兀自挡下了所有。

“祝萸，保重。”

在被推出去的那一瞬，祝萸听到身后少年在她耳边轻声一语。她不知的是，除了这一语，少年还用尽了己身的最后一点灵力替她加固了隐神咒…

祝萸觉得一切就像是噩梦一般，帧帧掠影：

她被迎上前的薛仰光强搂在怀，眼见那平素长身玉立、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如同阶下囚一般，被围上去的官兵用枪棒压制，跪在地下。

像是枝头间本傲然的白梅，零落尘泥。

是怕她难过吧，长珏此刻垂着眼，默然着，没有看她。

祝萸不停挣扎，想奔向被押走的长珏，却被身后的薛仰光死死拉住。

她泪流不止，想与薛仰光说，想与其他人说，事实并非这样…此时此刻，祝萸多恨自己是个哑巴！

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倒在了薛仰光怀中。

而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少年回了头，脸上有不忍与忧色。

眸色潋潋，银汉迢迢。

金风亲吻玉露，佳期恍然如梦。

像…她与他，在江府初见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