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许任何士兵再与幸尔祭司有往来,它试图在墓穴和鳞鬼窟之间划一条渭泾分明的界。
可惜,它能忍得住自己不喝血,却拦不住其他士兵的痛苦。鳞鬼们没有将军的毅力,每当它们无法忍受自己的血瘾,便会偷偷遁土上行,到祭司那边讨要点儿血喝。
所谓界限,仅是针对将军和祭司。
一来二去,鳞鬼窟就被鳞鬼钻得千疮百孔,通道互连。祭司不存在取之不竭的牛羊之血,在血罐用尽之后,他开始割自己的腕放血灌养鳞鬼。
将军怒于士兵的所作所为,又无力阻拦。他驻留在黑暗中,望着鳞鬼群出神。它们已无行军目标,困于一隅之地,失去过往与将来,如丧家之犬落魄无依地缩在地穴。
不在乎他人目光,鳞鬼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道里,煎熬忍受瘾痛。它们的心脏紧贴大地,有节律地跳动着,震响一阵一阵。
将军无声凝望。
“老夫知道,你这般绝情只是想逼他返回人间。”在旁的军师一言道破它的心思,“可你也知,祭司是不会走的,如你当初参军般的决意。”
他们两兄弟出自一家,谁都是一根筋,谁也不想先低头。
“……”
将军像是没听见它说的话,自顾自转移话题,作出重大决定:“我想好了军师,我去成为鳞鬼心脏,稳定军心。”
军师显出难以置信的脸色。
心脏乃君主之官、动力之源。若将全军鳞鬼的心脏剖出,交织于一体,那个“心脏堆积体”无疑会成为全军的意志与动力源头,实现以一掌众的局面。
“我们身体流淌的厄貌似具有梦境的力量,我来成为‘军心’,届时我会将全军的意志拖拽入梦,‘解脱’现实的苦痛。”将军这个念头实际上计划了许久,现在才脱口而出。
全军入梦,就像过去它们抛弃人的身份一样,逃避现实。眼下局面,似乎只有这种方法能让洄灵人和它们鳞鬼共存一地。
“成为‘军心’,你便与‘死’无异。”军师沉重提醒。
彻底成为鳞鬼心脏,将军将是鳞鬼所有意志的集合体,它的自我意识也会埋没其中,不再拥有清晰的“我”的个人意志,只是一具意识的容器,承载鳞鬼们的狂怒与饥渴。
将军安然接受这种结局:“自出征的那一日起,我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军师心知,这种做法是最优解。它叹息,良久开口:“……不去跟祭司告个别吗?”
将军半晌静默,最后只吐露几个字:“……不了,我无话可说。”
随后,它独自行至地底更深处。
*
一日日过去,来找幸尔的鳞鬼越来越少。它们像是初懂礼义的孩童,随着岁数增长,不再做翻墙头“去隔壁院子偷吃”的顽皮行当。
两界间的“墙头”日渐寂寥无声。
幸尔的手臂不再添新伤,旧疤渐渐愈合。
他孤零零呆在自己的墓穴,等待着鳞鬼的到来。直到再没有一只鳞鬼来找他诉苦,他才终于察觉到什么,率先打破界限去往地底。
消失多日的鳞鬼群还在,却又“不在了”。它们无声无息缩在地底,身躯一动不动,已然做着死气沉沉的梦,与世隔绝。寂静的氛围中,只有一大滩裸露的血肉心脏在跳动。
它与幸尔祭司遥遥相对。声如震雷,击打在他的耳膜间。
两兄弟的再一次会面,无言的天人永隔。
其实在幸尔骗王朝、入墓穴之期,他就有想过各种与自己亲弟弟相见时要说的话。
他的弟弟会因他的赴死而高兴吗?
不,不会的,或许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点温情。
幸尔望着高如山的鳞鬼心脏,内心苦涩。他回想到过去,他的弟弟一直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无论幸尔取得多大的成就,得到王族多少的奖赏,当他用满心欢喜、想要分享的目光望向台下的弟弟时,都会看到他冷如硬铁的神情,那眼神如屋檐上掉落的积雪,重重砸在幸尔头上,冰冷刺痛。
他们不会共享喜悦,也不会同担苦难……更不存在袒露真心。
十年前弟弟要参军的消息,幸尔还是从街市过路的外人口中得知的。他当时不敢相信、气愤填胸?,第一次罔闻礼节,不顾形象地闯进军营兴师问罪。
然而他被弟弟轻飘飘一句“没想到你还会管人”的冷笑打回原形。
他们俩是亲兄弟,可形同陌路,二人不约而同地回避着对方,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在军营外,幸尔不免用上责备的语气:“我是你的家人,这种事按常理都应该让我知晓。”
弟弟不以为然,赶客的意思明显:“现在你知道了,可以走了。”
幸尔深吸一口气:“……你是想要功名利禄的话,你可以跟我走,把军名册废了,我会进朝廷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他不知道他这番话听上去像是怜悯施舍,直戳对方的肺管子。
弟弟一跺脚,斜眼看他:“你看不起谁?”
幸尔一生顺风顺水,平日被人应承惯了。他没有多少说好话的才能,连一句带有关心语气的话也憋不出口,如鲠在喉。
他想要挽留,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说什么都像是尖酸刻薄:“你还想要什么?”
“哼,我用不着向你要。”
军营外,二人不出意外发生口角,兴败而归。再一眨眼,他的弟弟一去军行,十年不归。
这十年,王土境内没有想象中的国泰民安。相反,王朝内战不断,王族衰落人仙争权,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国家就如同摇摇欲坠的高塔,受不了外界的一点碰撞,也支付不起饲养鳞鬼的巨额代价。
放弃鳞鬼军,成为理智之选。
他的弟弟费力十年,终其一生也没得到帝王的封禄之名。
注视着鳞鬼群片刻,幸尔将自己手腕上的藤绳取下放在心脏面前,小声道:“愿你得享好梦,洄灵的将军。”
“……此外,你赢了。”
洄灵灭国的千百年以后,北境的土地开始流传鳞鬼的传说。这种专食人肉的奇特怪物,活跃在北境人民的鬼异故事中。神奇的是,这种没有天敌的恐怖存在只会十年苏醒一次,一次也只维持一天。
像是某人特意定下的规矩,赌局的奖赏。
遗迹内,藏乌手中的卷轴泛着微光,为她指引正确的迷宫道路。她顺着军师残念指引的方向,顺利找到将军的残灵。
留在迷宫里的鳞鬼残灵几乎都在诉说过往的血瘾伤痛,那是它们生前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将军的残灵偏偏与之不同。它蹲坐在角落,手中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小树枝,枝干一直在地面上乱涂乱画,可见心绪不宁。
“他会走,他不会走,他会走,他不会走……”
藏乌一靠近,将军的残影立刻止住声,脚不动声色地踩在图画上,不让人看见。
他清咳一声,假装正经对藏乌道:“他走了吗?”
藏乌握着黑卷轴,看样子,将军的残灵是把她当作了军师。
过去幸尔刚下墓穴的那段时间,将军每天都会找借口让军师出去界外瞧上两眼,看看祭司有没有重返人间的意思。
面对残影,藏乌敛眸,一语双关:“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
“……”
迷宫顿时安静了下来,如果鳞鬼残灵也有目光,藏乌毫无疑问是成为全迷宫的焦点,受万千残影注视。
“这、再好不过……”将军的声音微乎其微地低下去,后半句话愣了许久才补上,“你且退下罢。”
藏乌没有走,继续道:“他让我托话给你。”
将军懵了,慢慢道:“是什么?”
“他说他会一直守望你,你做得很好,可以安息了。”藏乌言简意赅。
将军的手迟钝地垂落,似是放下了千斤担,怨灵的颜色微微淡化几分。颠簸半生,他终于听到兄长的一句夸奖,哪怕是由他人代传。
“……他真这么想?”
藏乌反问:“如果不是,一个清风孤傲之人,会愿意将自己的墓穴建在肮脏鳞鬼坑附近吗?”
二人话语相悖,可行为同为一途。
将军听罢似笑非笑,它的怨念开始消散,身形渐渐模糊。它似乎知道自己在消失,啼笑皆非,嘲讽自己幼稚可笑的执念。
它如梦初醒,一语道破:“你不是军师。”
怨灵在消散之前,意识总会变得格外清醒。
“但谢谢你,愿意安慰我这些。”它看见藏乌肩上的三足金乌,心知藏乌是外来的传火者,将军由衷道,“希望你不会像我一样,用千百年的时间去等待一句潦草的祝福。”
“善待你所珍视的人,别让自己后悔。”它的诫言消散在风中,怨灵彻底消失。
也许是将军为意识主体的缘故,自它的怨念消失后,其余鳞鬼的怨念也随之消散,迷宫的残影清之一空。
将军消散的原地,留下一根孤零树枝,它被藏乌拾起,幻化回原本的模样——幸尔祭司的雷状藤绳。
“藤绳能锁住凛雷号角的号声。”三足金乌能识洄灵王朝的所有法宝,它嘱咐藏乌,“得到号角后你得把它绑严实一点,号声会让空心蛊虫加快活化。”
藏乌低低应一声,收好东西。
三足金乌歪头:“话说,我们在遗址转悠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将军的实体——心脏尸山呢?”
藏乌给了它一个眼神,似是在怀疑鸟的认知能力:“它早在十一年前就被绯雪斩了。”
一点尸山肉块都不剩。
集体心脏不能像鳞鬼一样重新复原,只能用鳞鬼身躯再次堆叠出来。所以今年闻折竹灭的鳞鬼心脏早已不是将军。
三足金乌:“……我算是知道祭司为什么会针对她了。”
要报仇雪恨。
迷宫的围墙迅速崩塌,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藏乌穿过小道拾级而上,很快离开迷宫废墟,又来到一处密室。密室灯火通明,墙壁上是她熟悉的洄灵古文,室内火把的火焰闪烁不定。
有风。
氛围安静带着诡异。
“都是一路人,何必躲躲藏藏?”藏乌敏锐地望向空旷的密室拐角处,和气道。
拐角的墙壁后突兀响起鼓掌声,密室地板上投射出两道黑影:“不愧是玄乌长老,这么快就破除困境找上门来。”
二人从密室后现身,正是藏乌料想的仙盟人——客卿惟鸣和路尚露。
两男子气质一个张扬一个内敛。惟鸣下古遗迹也要身着华服宽袍,脸上是明晃晃的纨绔嚣张。路尚露倒是补丁常服,神情极度不耐烦,二人看上去像极了没头脑和不高兴。
“这段时间,我只破解了几块古文石板,连号角都没来得及找。”金丹期的惟鸣“谦虚”地摇头摊手,话语却不掩自耀。
路尚露仅达练气境界,但不妨碍他嘴毒拆台:“还不是你太差劲,拖慢进程,一个字符都需要我解释半天。”
自己人胳膊肘往外拐,惟鸣侧目:“喂,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仙盟内不缺奇人,藏乌保持她平日谦和的笑:“惟客卿和路公子的感情依旧要好。”
“谁跟他感情要好,我只是缺个翻译,顺道合作罢了。”惟鸣立马叉腰反驳。
藏乌心平气和:“二位在遗迹逗留这般久,想必收获不小。”
惟鸣的眼睛打量起她,嗤然一笑:“比起长老的两手空空,我的收获的确算多。”
“看在长老千里迢迢赶来的份上,我就好心透露一点线索。”他大发慈悲一摆手,压低声音,言说自以为极度神秘之事,“这片遗迹,曾是洄灵人的墓穴,鳞鬼在此居住过。”
他扬了扬眉,脸上表情似是在说:怎么样?是不是很震惊?这事我刚刚才发现的!
三足金乌:“……”
就这?消息滞后得有点离谱。
藏乌捧场微笑:“真是……太令人震撼了。”
路尚露抱臂看透一切,清醒地评价惟鸣:“笨鸟先飞,飞了也不一定能赢。”
他们比藏乌早进入遗迹几个时辰,结果对面都快到终点线了,他们还在起点转圈。
惟鸣以为他这句话是评价藏乌的,讶异于路尚露的勇气:“你说是长老追不上我们的进程,我们多说点线索也无妨。”
路尚露不虞:“我说的是你。”
惟鸣无辜脸:“可我没养鸟啊。”
路尚露:“……”
藏乌在路尚露气疯前适时说话,顺势而下:“照客卿的说法,这偌大的遗迹都是墓穴,想来墓穴之主的身份非富即贵。”
“而且墓主一定与洄灵帝王有着密切关系,否则怎会持有开启帝王陵墓的密钥号角?”惟鸣言之有理。
近年,修真界无一人飞升成仙,不少修真者动起歪心思,另寻其他长生不老之法。这也是《泯》受人争抢的原因。
《泯》中有记载永生的具体步骤,其中一步便是去往洄灵王族的陵墓,接受先灵祝福。
可古籍没有写明帝王陵墓的所在之处,只记录了开启墓穴的三把钥匙:号角,朝笏和玉玺。凛雷号角就是密钥之一。
惟鸣眼中闪过自信的光,大手一拍肆意推论:“以我的聪明才智来看,墓主八成就是帝王的妃嫔!你们看这墓穴大却空,还建在北境荒凉之地,不就是受尽冷待、打入冷宫的妃嫔嘛!”
如此荒谬推断,藏乌竟也能点头应承一句:“原来如此。”
三足金乌惊恐:你还点头!谣就是被他这种人造出来的!
惟鸣的逻辑完全错误。
三密钥的号角、朝笏和玉玺分别代表的是军权、政权和王权。而且凛雷号角自一开始就在鳞鬼将军手上,只是千百年的时间,祭司墓穴与鳞鬼窟的位置交错在一起,易让后人误解号角是祭司之物。
“无论如何,号角我一定要夺得,长老你可要听清楚了。”惟鸣势在必得,他警告道,“我与你说这么多是想让你趁早放弃,我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
藏乌笑不露齿:“这么早下逐客令?我们还没见到号角的影子呢。”
物未得,一方先剑拔弩张起来。
“现在你见到了。”
一道熟悉的女声透墙而来,紧接着,密室的垒墙轰然倒地四分五裂,溅起层层尘埃,来者绯雪立于墙口,她手中正拿着凛雷号角。
贰黍跟在她身后,低望她踹倒的堵墙,喃喃道:“姐,你上辈子一定是街道司拆迁队的。”
贰黍和绯雪在遗址墓穴的遭遇可谓是闯东区,灭西区,一路嘎嘎乱杀过来的,贰黍负责嘎嘎,绯雪负责乱杀。在绯雪一通操作猛如虎后,贰黍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嫌弃的“死囚犯”升格为敬爱的“姐”。
跟着姐走,死路都能打通成活的。
面前三位仙盟人的表情都不对劲,气氛怪异。贰黍察觉危险,暗暗跟绯雪道:“我们俩是不是该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比如带号角逃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打就趁早,我还能怕一个金丹二傻子?”绯雪不知“怂”如何写。
贰黍慌张:“嘘嘘……姐,你是真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