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你看,父王给你做的纸鸢,可还喜欢?”
“你想带女儿放纸鸢,也不急在这几日,瞧你这两夜眼睛都熬红了。”
女子嗔道,语气里却无责怪之意,反而满是幸福。
高大挺拔的男子笑着,“烟儿,我想早些带你们来玩嘛,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父王。”
八岁的司徒云昭穿着鹅黄的裙装,白白嫩嫩,无忧无虑,声音中带着童稚。
“喜欢就好,昭儿,父王带你去放纸鸢。”
面前的男子笑得温润,牵着司徒云昭,来到一处风景秀丽的草原上,手里拿着风筝,一边跑一边笑,“烟儿,快跟上。”
身后的女子是司徒云昭的母妃,笑看着这父女俩,眼中盛满了温柔。
“昭儿瞧,父王教你。”
小云昭笑得见牙不见眼,接过纸鸢,自己尝试,按照父王教的步骤,纸鸢越飞越高,最终卡在了一棵低矮的小树上。
“父王,父王,你快来看。”
小云昭叫着,向后看去,身后却已空无一人,小云昭急道,“父王!父王!!”
如何找都找不到,转眼间就看到父王身着白衣,灰头土脸,躺在悬崖绝壁上,已经没了气。任小云昭如何拼命叫着,都没有半点反应。
小云昭满脸泪水,“母妃!母妃!!父王他怎么了!”
转眼间,小云昭只见,母妃也躺在了父王身边,与父王一般,紧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没有了呼吸。
“母妃!”
司徒云昭陡然自噩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心口传来的剧烈绞痛证实着已经醒来。司徒云昭紧紧捂住心口,缺氧般猛烈地呼吸起来。
“主上!”
听到室内细微的声音传来,门口彻夜守候的女侍冲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倒水,拿出小小的青花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看着司徒云昭将手里的药丸服下,这样的夜,不知已过了多少个了。
心口的绞痛缓解了一些,司徒云昭放松了些,渐渐调整着呼吸,头上仍旧冷汗涔涔。
“主上又做噩梦了。”女侍拿出帕子,为司徒云昭轻拭着头上的冷汗。
“出去吧。”
“是,主上。”
黑夜包裹着整个屋子,司徒云昭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到圆桌前,点燃烛灯。
只一盏烛灯,在宽大华丽的内室里,只能照亮一方小小的桌面,司徒云昭坐在桌前,掌根撑着头。
司徒云昭的先祖本姓秦,与如今的皇室司徒氏先祖皇帝出身不同的名门望族。
两百年前天下三分,战祸连年,二人不满前朝暴虐统治,揭竿而起,天下名将纷纷响应,三十年逐鹿中原,二人率军一统天下,称天下之主,建立了大齐王朝。
后商议之下尊司徒氏为帝,实际二人共掌天下。二人情谊无比深切,英雄相惜,司徒先祖亲封秦兄为秦王,世袭罔替,令世代后人尊爱秦兄一族,并赐国姓,同姓司徒,以示两族永世亲厚无间。
然而两百年过去,秦王一族分支众多,早已式微,后代依旧封王封侯,大多只做个闲散宗亲,司徒云昭的父王名司徒益,便是秦王一族后代中的一支,平南郡王。司徒益自小聪慧善良,格外出众。一次偶然进宫,颇合先帝眼缘,便让他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司徒文泰作伴读,一同在宫中读书,司徒益与司徒文泰年纪相当,颇为投机,二人虽只是宗室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先皇宾天之后,年近三十的司徒文泰继承大统,司徒益也承袭了平南郡王位。彼时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万俟氏自立北国,虽占地狭小,但其族人善骑射打仗,穷兵黩武,屡次三番骚扰大齐边境,大齐司徒氏一拥天下两百余年,与民休养生息,无仗可打,练兵便有些松散。
北国异军突起,朝中将领不多,司徒文泰只能两次用郡主和亲换来边境安稳一时。司徒益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以此日日练兵,多次请兵出战,终得同意,后司徒益屡立战功,最后一战,打得北国十年内都未敢再南下。
司徒益战功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司徒文泰心中大喜,大加封赏,破例将平南郡王提封为平南王,世袭罔替,与亲王同等。两年后,奸臣当道,企图夺权,司徒文泰求助司徒益,司徒益联合陆太傅,一同铲除了奸臣。
不少忠臣与司徒益尽心竭力二十余载,保得司徒文泰皇位固若金汤。高官厚禄加身,司徒益也一时风头无两,而他本人却不曾在乎,其他王侯将相三妻四妾,他与妻子柳思烟两心相守,一心习武,两袖清风,灾荒时开仓放粮,赏赐的金银财宝大多都拿去行善事。一时间,朝野内外无人不称颂平南王。
或许就是如此,平南王的清廉正直,能文能武,衬得皇帝越发平庸,正值壮年的皇帝对司徒益的不满与日俱增,司徒益只得一避再避,步步退让,然而,还是免不了一场灾祸。
五年前的一个冬日,司徒文泰安了一个冲撞圣驾的罪名,将司徒益下狱,朝中不少文臣武将皆来为此求情,或许这反而坚定了皇帝要铲除他之心,皇帝将人全部挡了回去,对外宣称仍在调查。
十几天后,临安六年的新岁前三天,司徒益于狱中自缢身亡。
当日晚,柳思烟随夫而去,同样于家中自缢死亡。
一日之间,平南王府失父又失母,只留下四个孩子,那一年,司徒云昭十七岁,司徒云暻十四岁,司徒云晴十二岁,司徒云晚还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
头一日,司徒益和柳思烟的灵柩就停在院里,雪中,当夜,司徒云昭就在这雪夜里跪了整夜,直到双腿麻木肿痛,直到眼泪都流尽了。
平南王是否是自缢身亡,人人心中都有杆秤,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哀叹平南王和王妃的逝去,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在灵前虔心上柱香,对司徒家余下的四个孩子多加照拂一点,古来皇帝皆多疑,功高盖主的下场多半如此。
司徒益人已死,其他的便不再重要了,毫无实质的空头罪名更不知如何定罪,权臣已除,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如此,司徒文泰并未对司徒益定罪,更未削爵贬官,反而下令厚葬,维持平南王府昔日的荣光。
而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如此,十七岁的司徒云昭身为世女,承袭了平南王位,扛起了整个平南王府的责任。十四岁的司徒云暻开始精修武艺,继承父王衣钵,十二岁的司徒云晴便要学着打理家中庶务。尚在襁褓的司徒云晚,连父王母后的样子都不知便失去了父母,只得在姊姊兄长们的呵护下长大。
起初两年,司徒云昭时常随军出征,武艺精进,也因着先平南王司徒益的好名声,在军中攒下了不少人脉威望。司徒益温润耿直,忠君正直,司徒云昭与其父不同,她渴望权力,机敏过人,善于交际迂回,玩弄权术天赋异禀。回朝之后,渐渐稳坐平南王之位。
而那时,本就平庸的司徒文泰已年近半百,逐渐老去,皇子们多已成人,见皇后早逝,嫡出的太子年幼软弱,争权夺势越发激烈,司徒文泰被夺嫡之争缠得力不从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此时,司徒云昭早已根基稳固。
与此同时,北国见有机可乘,再次南下骚扰边境,司徒文泰躺在先平南王司徒益的战果上高枕无忧几年,不知如何是好,因畏惧北国穷兵黩武,企图再次以和亲解决,却被司徒云昭拦下了,司徒云昭态度强硬,退让与和亲绝无可能。最后,由定远将军带领,齐军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其势不弱,虽不及司徒益在时,终还是得胜回朝,司徒云昭趁势夺下半块虎符,另外半块虎符由在外出征的将领所持,司徒云昭握着几乎整个都城的兵卫,并不断收拢散兵,手中军队一日比一日壮大,自此一家独大。
皇帝善于用人,亦善疑人,近两年,皇帝身子愈来愈差,当年辅佐皇帝的老臣们被皇帝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贬黜的贬黜,剩余皇帝最为信任的老臣们,亦渐渐老去,而司徒云昭如初升的太阳一般蓬勃,如日中天,是当之无愧的权力中心,将朝廷权势牢牢把控在手里,近两年,她心思越发深沉,行事也越发放肆。
司徒云昭熄灭了烛盏,在黑暗里走到窗边,借着月色望着窗外的院落,每当如此,都会想起那个雪夜,自己跪在灵柩前流泪,双腿由肿痛到麻木不觉,却半分都不及失父失母的锥心之痛。
那时的平南王府,虽算是宏大,却并不奢华,一家六口生活在其中,更像是充满烟火气的平凡富贵人家,司徒益柳思烟去后,也并未留下多少财产,几年来,司徒云昭在官场如鱼得水,在司徒云晴的操持下,司徒家的商业亦是繁荣兴旺,金银财宝如流水,司徒云昭多次翻修王府,王府越发奢靡,却无论如何也填不满心中的空缺,无论院落此时已如何奢华,在看着那里时,这个院落还是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回到那个雪夜。
每到新岁,灯火万家,处处阖家欢乐,爆竹声彻夜不绝于耳,宫中大摆宴席,君王与民同乐,看着皇帝与那些公主皇子王公大臣觥筹交错之时,恨意都不停地在心里蔓延滋长,而每年此时平南王府皆是一片寂静,四个人都是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度过的,一边为父王母妃祭日守孝,一边如此,方能过一个一家人圆满的新岁。
父王母妃去后两年里,于噩梦中惊醒已是常事,梦中不外乎都是小时候的自己,转眼间,就只见父王母妃的尸体,直至近两年才好些,但将至祭日时,仍会噩梦缠身,心口绞痛。
她明明可以一早收网,改弦更张。可是这大齐皇宫之中,还是有个让她惦念的人。
笠日。
乾阳殿。
庞大肃穆的乾阳正殿,是皇帝和大臣上朝的地方,下首的群臣身着朝服,手持玉笏,分为文臣武将,各站两列,朝服颜色图案按品阶,从深绯色至深紫色,玄色,蓝色,从鹤绣蟒绣至虎绣。左列的文臣之首是太子,各王中无战功的,太傅及左相右相,右列的武将是各位有战功在身的将军和王,太尉,依次往后。
大殿四角巨大的立柱雕龙,往上十八个白玉阶,是个平台,再往上三个金阶,便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龙座,龙椅宽大奢华,纯金制成,雕着九龙,栩栩如生,连两旁的扶手上都镶嵌着夜明珠。
不过,龙椅已空闲一月有余。
司徒云昭如那日一般身着深绯色的绣鹤朝服,站在玉阶与金阶的平台之间主持朝会,只要往上三步,便是那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朝会已过去一个时辰,大多事宜已处理完毕。
“本王今日有些不适,各位大人,还有事么?无事便退朝吧。”
司徒云昭站在高阶上,侧对着群臣,一手叉着腰,一手掐着太阳穴,闭着眼睛微微扬起脸,面色有些苍白,却不减清俊,更显得几分娇弱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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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