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临 第226章 殊途同归

李远秋执笔的手一抖，在万卷书上留下墨点，看着那点黑色渐渐扩散。

他没在意，甚至连眼前的隐在灰雾中的长夜都没分去他一点注意力。

剑心同样心有所感，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朝着森林西边的天空望去。

那里雷雨大作，漩涡一般的云朵翻腾着、覆盖着、蔓延至远方，闪电划开朦胧的天色，雷鸣交加，声音之大，就像是在敲醒沉睡的万物生灵。

在这一刻，几乎是大陆所有离百级临门一脚的修炼者都若有所感，望向了西边阴沉的天空。

长夜正准备趁对方放松警惕时来一击，脑海里却意外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回来。】

他的身形顿了顿，生生止住了前进的势头，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吾主。”

然后带着灰雾和极夜，遵循那个意志快速撤退。

李远秋感受到了长夜的突然撤离，但他没有多想，因为天快亮了。

在他们的推测中，森林的变化是因为从白天切换回了夜晚，而这也印证了先前聂无双对他们的警告。

但两人都并未察觉，他们在这里呆了不仅一个夜晚。

只是那些黑暗太过粘腻，遮住了本来的亮光，如果没有海龙的突破带来的变数，他们与渊者的战斗会持续下去，直到一方死亡。

没过多久，离剑心不远处的黑暗中，睁开一双眼睛，那眼睛仿佛是集世上所有的阴沉与粘腻于其中，看一眼就会让人感到恶心眩晕，他同黑暗融为一体，又有自主意识，刚刚成型，却又被另一股横插进来的力量打散。

【哼……】

【你还是不要冒进为好】一个清明的声音说。

【你压不住我的。】

【压得住你的人就快要来了】那个声音补充道。

【是吗？呵呵，记得吗，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没想到除了那些邪恶的念头，你也会学人类的语言】那个声音有些惊叹，但更多的是讽刺的笑。

【他们很有趣，不是吗？】

看他们挣扎很有趣，看他们被自己的牢笼所困，亦十分有趣。

【哼，你自己欣赏吧，记住当初的约定，别打乱我的计划】

【啧啧，你真无趣……那我就自己找点乐子了？】

【随你。】

湖心岛。

正在盘坐修炼的乾泠睁开眼，下一秒，她的身影出现在湖心岛的天上，其余长老跟在她的身后。

“这是……”

“有人在突破？”

“有人……摸到了那条界限？”

九十级强者都知道，九十九级是人类灵临师所能达到的极致，再往上走，就要突破世界的压制，飞升成神。

飞月大陆已有万年没有见过神迹，海龙的奋力一击，就像是把海上狂风带进了所有人的心里，让他们终于在习以为常的状况下，察觉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这万年来的九十九级强者这么多，为什么就是没有成神呢？

他们绞尽脑汁地想，却发现成神的念头似乎被什么隐隐压制着。

他们的背后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在瞬息间发生，有的人捕捉到了一丝清明，有的人选择不去细想。

而与此同时，盘踞在这方大陆的阴影开始蠢蠢欲动，世界各地的深渊裂缝都在肉眼可见地扩张。

如果说继几年前维尔德学院遭到深渊入侵后，深渊第一次进入民众的视野，而这次的扩张，则是进一步激化了人类与深渊的斗争，让它彻底地与每个人的存亡息息相关。

风暴来临前也不会有平静。

没有任何预兆和喘息的时间。

北境，聂无双同样望着西方，终年不化的雪山本应是他自身的心境映照，但此时却隐隐有些不稳。

“师父？”

零蹲在他身边，语气里带了疑惑，上一次感受到聂无双波动的灵力，还是在两年前的飞跃大赛上，但是他顺着聂无双的视线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没事。”聂无双摇摇头回应他，然后再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个机会啊，深渊。”

零没有说话，安静地蹲着，像一只乖巧的小兽。

“你可以去鬼蜮了。”安静了很久，聂无双突然说。

“真的？”零挑了挑眉，聂无双肯放他走了，以他近几年学到的人类情绪，他应该表现出开心来，毕竟这是他所求的。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天，他又隐隐生出些别扭，甚至觉得十方给了他好大一个烂摊子。

他当初缠着要去鬼蜮，不是因为热心到想要帮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做点什么善事，也不是觉得有趣，更不可能是责任，而是聂无双突然的一句：“去看看，对你有好处。”

他便觉得去一去也不错，于是一直记得，直到刚才聂无双松口，他又把这句话在记忆里翻来覆去地想。

零垂眸，敛去眼底异样的神色。

“怎么了？”

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久到聂无双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低头问他。

“没事。”零很好地掩饰了那些翻涌的情绪，只是抬手虚虚地抓住了聂无双的袖子，语气平静地说，“我会尽快回来的。”

零隐隐感受到了急迫，聂无双突然的态度变化，也和深渊有关，好像有什么事情，走向了聂无双所能预见的道路，而这条路他自己走不了，所以急于让零成长。

那便去吧。

如果说两年前的少年是游荡在世间的鬼，现在的他便自己带上了人的枷锁，是枷锁，也是拉住他的线，就像风筝无论飞多远，都会回到牵线人的手里。

现在的零也一样。

这场异动终究是在短短几天内平息下来，“那个站在风暴中的男人”的传言仅仅只限制在了水之国的范围内，远不如世界各地扩张的深渊让人措手不及。

几天后，事件的主角在皇宫内醒来。

众人们看着尤利西斯好看的淡蓝色眼眸逐渐聚焦，等到面色也染上红润后，才敢开口关心。

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曾经被海龙占据身体，搞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在阿爻背着他回到大众的目光下时，他就已经变回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看着自己的手，以身体不舒服回绝了所有人，独留下了阿爻和虞幽幽。

“海龙没有成神。”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尤利西斯声音十分沙哑，但是眸子亮得出奇，明明经历了这么多，却还是带着一种纯净的气质，就像大海上的无处不在的微小波浪。

能透过他毫无遮掩的眼神里，看到风暴平息下的海面。

感到有些凉，尤利西斯稍稍拢了拢袍子，接着说：“但它看到了神。”

阿爻和幽幽都没有说话，尤利西斯移开目光，自顾自地说，像是陷入了什么值得怀念的回忆：“神有一头金色的长发，金色的眸子，眼神温柔，声音也温柔，祂说：‘可以了。’”

尤利西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虞幽幽骤然蜷缩的手指。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曾经在神考中见过的人，是谁呢，是……

神王？

“祂抚摸了我的头。”

尤利西斯的眼神柔和下来，他转头望向窗外，眼里似乎还映着那一片金光，于是他条件反射般地眯了眯眼。

“我的灵魂好像被泡在暖流里，神带走了海龙，将身体还给了我。”

并且因为海龙的一系列动作，这具身体变得十分强劲，虽然掉了几级，但还是九十级的强度。

说完这些，尤利西斯才微微低头看着两人：“海龙有东西要我转交。”

“他与我共用身体，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甘心，更没有懊悔。”

他笑了笑，手指微动，一个储物戒便飘到了两人面前：“这是他留给你们的。”

阿爻将精神力探进去一丝，只窥探到一角便触电般收了回来，里面除了珍奇宝物，还有卷轴，而且不止一份。

阿爻心里微动，许久后疑惑道：“海龙的？”

“为什么是我们？”

“你们是神选者吧。”尤利西斯坐累了，干脆单手撑着头，淡蓝色的长发倾斜而下，在日光里泛着白，近乎透明。

一时间没人回应，窗外的碧蓝天空上，海鸥阵阵鸣叫。

冥神的血复活了海龙，而他又看到了阿爻额间战神的印记，两人的最大秘密被海龙一眼看穿。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感谢你们吧。”尤利西斯摇摇头，另一只手把玩着自己的发尾，“当然，也可能是想祝你们一臂之力……”

听到这里，阿爻皱眉说：“我们不能收。”

如果只是这样的理由，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收下，于是他将戒指放到尤利西斯的床头柜上，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以外，说到放弃的时候，少年十分坚定，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尤利西斯挑了挑眉，这下换他意外了：“真不要？”

“大陆可是万年都没有出过神了。”他向两人眨了眨眼，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

意思是，你不想成神吗？

“不用了。”阿爻垂眸，再抬起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明明只是平淡的看着尤利西斯，后者却好像看到了深藏的火，火焰顺着视线传导到自己身上，一下点燃了风平浪静的海面。

他当然想，但是阿爻无意承担别人的期望，成神与否都是自己的选择，期间的苦难亦是，萍水相逢，海龙这份带着未尽愿望的“援助”，反而是枷锁。

暗金与深蓝对视，少年的眼神能灼人，尤利西斯的双眼被激得轻轻眯了起来。

“好。”

不知过了多久，尤利西斯突然笑了，他率先移开视线，身体往后仰：“那这枚戒指，我就替水之国收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

阿爻同幽幽对视一眼，向眼前人道谢，两人颔首示意后便走了。

等两人走远，尤利西斯捞起那枚储物戒，把玩了一会儿后，手指微微合拢。

再张开时，那枚戒指已然消失，化为星星点点的碎屑。

海龙从来没有留下过东西。

尸体都被自己吸收了，哪里来的卷轴，更别说还有什么修为。

只是个小把戏，试试维尔德的两位朋友能不能和他进行些更深的合作。

尤利西斯没有告诉两人的是，在那个漆黑的深海秘境里，他是主动同海龙做的交易，心甘情愿地让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突破极限，不仅是因为体内天珠与海龙密切的联系，更是因为海龙许诺过他的，一幅没有病痛，没有折磨的身体。

没有人比尤利西斯更加渴望正常人的生活，灵态觉醒就是不幸的开端，掐断了他身为皇子的一切骄傲。

所以当机会就在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用自己的身体去赌，赌海龙依旧成不了神，这具身体最后，还得回到自己手上。

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疯子、赌徒，海龙失败了，结果变得简单，尤利西斯赢家通吃。

大概海龙自己也清楚，他的奋力一击不会有任何结果吧。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但他从来不信命，看起来那个棕黑皮的少年也不是。

门口的侍女遥遥地望了假寐的皇子一眼，悄悄红了脸，在下人眼里，归来的尤利西斯浑身上下都透着秘密，似乎在发光似的，比从前更加迷人了，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

淡蓝色的眸子微垂着，尤利西斯的面色透着点苍白，嘴角挂着一抹弧度，远看去就像是一尊神圣又美丽的雕塑，眉宇间散开了一直以来的愁容，焕发出自己的光亮来。

这位在神前走了一遭的皇子，似乎在普通人眼里，也带上了神性。

倒是真应了海龙离开前的那句感叹。

“有人腐朽，有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