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心一突。
在扑簌簌的雨花中,在无数菩萨佛祖的面前。
那人就直直白白的,望着他。
鲜研欲滴的嘴唇,像是抹了口脂,衬得他面若桃花。他微微一笑,如同地藏王派上来索命的小鬼。
“殿下好久不见。”
刘琦明明心下害怕的要死,还要强打着精神与宋轻羌打招呼。
“你也在?”
你怎么也在这里?
闻此言,那人眨了眨眼睛,十分无害的样子,一袭白衣显得他像是陌上君子。只有刘琦清楚这是披着伪善面衣的恶魔。
“对呀,殿下在哪,我就在哪。”唇瓣一张一合,像是世间最亲密的恋人互吐真情。
只有刘琦明白这是可以将人咬死的毒蛇。
宋轻羌轻笑着,顿时日月荡漾,天光无色。
“陛下让我护您周全,同您一道在福音寺祈福。”宋轻羌朗朗开口,算是答疑。
他漆黑的瞳孔眨了眨,随即便轻轻巧巧的笑了。
晦暗不清,不明所以。
“恭候殿下久时,请殿下先上柱香,洗清一下身上的业障吧。”
刚刚一直站在宋轻羌身边与他交谈的老僧侣开口。
老人手托舍利子,眉目和善,却不失威严,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慑力。
刘琦有些懵逼的点了点头。
“方丈。”
老者看到良俞,点了点头。
“这几位施主想要我陪着,我就一并上来了。”
少年僧人微低着头,声音多了一份谦卑。
“哦哦,是这样啊。”方丈微微一顿。
“那正好,待会和为师一起去食用斋饭吧。”
“好。”
双手作揖的良俞颔首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作罢,乌亮的眸子闪了闪。
刘琦四处环视,这才看到倚在殿外门口,懒懒散散的薛辞容。
少年一裘黄衣,没骨头似的倚在梨花木门上,扫视着殿内的所有人。
门外的少年倚在春光下,嫩黄的衣裳如同四月新发的绿芽,青春洋溢。
门内的这位站在菩萨前,疏疏朗朗的浅笑,温润有礼,像是不可沾染的天上仙人。
二人对视着。
刘琦手举三炷香,感觉有一点无语,分明还占着一个太子的头衔,却一点存在感也没有。
“这位是薛公子吧?正好,来同殿下一起洗清业障吧。”
老方丈和善的开口。
“不了,让太子殿下代替我吧,我刚走路走累了。”
薛辞容站进殿内。
环着手,瞧着刘琦。
“殿下,可以么?”
刘琦无语,什么叫可不可以,你还真有胆子,居然敢叫太子代你。
刘琦转眼看向一旁的方丈。
老者站立在一尊笑面佛面前,弯了弯唇角,嗓音醇厚。
“也不是不可。”
于是,现在的场面就是刘琦拿着六炷香在前方谨慎的走着。
薛辞容等人慢腾腾跟在后面,似乎在散步一样。
然后老方丈跟在自己身边,正在极为耐心地给自己介绍一尊尊佛像。
无意间瞥到老人的腿脚颠簸,刘琦刻意放慢了一点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刘琦甚至以为自己是来旅游的。
“这是长臂观音,是落座于南面紫山东络娘娘的弟子,专门对付那些欺负妇女小孩的恶人。”
刘琦点头,说实话他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些神鬼传说。
面前的观音雕刻的极为传神,穿着轻罗紫纱,身姿曼妙,一颦一笑,酷似人间的妙龄女子。
唯一诡异的事就是。
这位少女身上长满了手臂。
数不清细细长长的胳臂扭曲挣扎着从这位少女佛像的身躯内延展开,如同花树上开满的细细麻麻的嫩芽。
少女娴静的微笑着,却分明透露出一丝诡异的狰狞感,这种诡异感是在人心底丝丝蔓延开的。
刘琦举着香,在屡屡烟雾缭绕中,缓步走向一尊尊形态迥异的佛像。
他在一尊像下停了下来。
纵使已见过很多姿态迥奇的佛像,他认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但还是被眼前的佛像给吓到了。
这尊佛用嘴叼着一个人头,双手呈托举的姿态。
脚下踩满了沾污粘腻的鲜血,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是不堪一击。
可他却嬉笑着,美滋滋的俯视着众人。
最叫人感到可怕的却不在此。
他的肚腩内也塞满了人头。
那些人头面目狰狞可怖,像是随时都要叫喊出来。
他就这样喜笑颜开的高高立在圣坛上,享受着世人的瞻仰。
唯一不同的是,他左手托着钳子,右手托举着红菱绳。
“这是密藏王,地域的第十六佛者。”
老方丈缓缓踱步,慢慢走到这尊佛的面前。
刘琦冷汗都要下来了。
“就是那位说出地狱不空,枉为佛者的圣佛。”
老方丈呵呵的笑着。
“他会用绳子先把恶人给勒死,再用钳子把他们脑袋割下来。”
刘琦点头,他感觉脚步有些发虚。
怎么会有这种佛?
再然后,他就见到了往后他的噩梦。
佛像上半身是一个佛者的头,下半身却像是小鬼的身子。
全身上下遍布鞭痕和疤迹,那些血痕像是无数条蜈蚣攀爬在身上,嗜咬着血脉筋骨。
像是受了人间极大的酷刑一样,他身上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脚底下有魂灵纠缠着他的腿足。
他身边也布满了无数条像是从地狱窜出来的小鬼。
那些小鬼嗜咬着他的肩膀,前胸和胳膊肘。咬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地方,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表情痛苦。
可这位佛者却笑着,他向众人投下了慈悲的目光。
按理说,这应该是在这里形态不算最为诡谲的佛像了。
刘琦被那笑给刺麻到了,他内心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怖。
“这是东面鬼佛。”
老方丈难得面色凝重的介绍着面前的佛者。
“只要凡在人世间杀害过生灵,或是辱骂过掌权者的人,都会在死后,受到他的业障。”
刘琦感到困惑,那这样不是大多数人在死后都要受到业障?
“就是说,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格杀勿论。”
宋轻羌在身后轻飘飘吐出这几个字。
刘琦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凡是佛者,面上必带着笑。”
薛辞荣粗略打量着内殿的各尊佛像。
“而且姿态诡异,有的甚至还可以随意杀人。”
薛辞荣随意拿起摆在桌坛上的一束贝叶棕,放在鼻尖,轻轻的嗅着。
“这样,也配称为佛者?”
“这些佛者因为吸取了人世间的万恶,身体难免扭曲。”
老方丈解释,他轻轻托举着舍利子。
“但是正因为是佛者,以慈悲心关怀普度众生,正是这样面上才挂着笑容。”
刘琦对佛法没有兴趣,对这些理念也不了解。
为人佛者,就是要遭受万般磨难唾弃,但因为心中保持着对世人的热爱,所以面目慈悲,即使身心痛苦。
用过斋饭之后,月夜来的十分之突然,没有了白天的杂燥与烦闹,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难言的寂静笼罩在大室内,如此凉夜,只听得蝉的嘶吼与夜莺的啼叫。
宋轻羌这个人表里不一,根本就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刘琦惆怅的望着庭内高高的玉芝树,有雀儿停在枝梢上,与月影相照耀。
他内心狠辣歹毒,可表面上却表现的纯良无害。
那是不是,到时候他得日日提防,夜夜仔细。
刘琦叹口气。
好辛苦啊。
“施主是有心结嘛?”
良俞的跪坐在坐垫上,眉眼清明的看着他。
突然被搭话,刘琦有些意外。
“也谈不上是心结吧。”刘琦纠结着打着哈哈。
“就是有时候遇到没把握的事情,就会感觉很不安。”
“哦,原来如此。”
良俞把坐垫移到了廊下,又示意刘琦也坐过来。
吹着夜风,刘琦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人的私念与杂欲总是能轻易的使人破防,就算你此刻察觉不出来,也会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表现出来。”
山间寺庙的夜晚似乎有豆蔻的清香,一呼一吸之间,便能使人内心平静。
刘琦平复好心情,“你说的我不太懂。”
此时良俞侧着脸,静静地望着远山边的亮月。
月夜似水,他的声音也似潺间溪水慢慢流淌过来。
“这不要紧。”
他轻声细语的说着,两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搭在深蓝色坐垫上。
“喝茶吗?”
刘琦点点头,答应了。
良俞手握一杯温茶,细细长长的茶叶在杯内晃荡,水色黛绿。
他又重新开口。
“世间俗事本就令人烦恼,顺从自己的内心,遗世而独立,会活的更洒脱。”
刘琦默默的注视着他,眼前人像是脱离了凡世,眸眼温良,内心坚稳的只守着自己心中的佛。
他轻轻嘬了一口茶水,看向远处。
“所以,施主,你就做你自己就好了。”
良俞看向他,平静而又真诚地向他说完这最后一席话。
“谢谢。”
说实话,刘琦之前从未听别人开导过他。
他骨子里虽是自卑又敏感。
但又保留了那么一丝丝骄傲。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活得很透彻。
此时他靠在椅垫上,认真思索着少年僧人的话。
“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小和尚微微弯起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
良俞单手向刘琦作揖,夜风悄悄撩起和尚鬓间的碎发。
他站在风中,衣袂翻飞,像是随时要迎风登天。
“施主不必客气了,在下还要回去专研佛法,就不奉陪了,客房在西南角的东边。”
说完,他顿了一顿。
“走夜路小心。”
清冷的寒月挂在树梢上,遥不可及。
远处传来孤鸟嘶哑的叫声,像是迷失了同伴。
刘琦蹲在树下。
瑟瑟发抖。
谁能告诉他这间寺庙怎么会这么大?
潮湿的泥土味,裹着山间独有的冷气,将他紧紧围住。
暗夜里一切五官都好像会变得极其灵敏。
距离从禅房内出来,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
可刘琦还是在这偌大的地方迷失了自我。
南方的天气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明明上午还是燥热非凡的暑夏,一到晚上便气温骤降。
刘琦默默吐槽,抱紧了自己。
四周看不见人影,黑漆的苍穹此时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啧。”
在一片寂静之中,这突兀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刺耳。
让刘琦原本紧绷的神经更是刺激了起来。
“谁啊!”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吓唬人。
后半截话还没说出来,便被刘琦狠狠的堵在了嗓子眼里。
宋轻羌高坐在树枝桠上,笑眯眯的看着刘琦。
层层叠叠的枝叶半掩着他的脸。
少年如玉的五官端正,此时盘腿靠在树上,一点都不失风度和怡雅。
“殿下大半夜的还不睡觉,跑出来闲逛,是迷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