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回,我不老。
一
群山深处,人迹罕至。
传闻山中有桃花源,等闲不得见,有缘人才能找到入口。
老兵在山里转半个月,觉得自己该是那个有缘人。
八年抗战,他活了下来,但他没有亲人,没有家,偌大的世间剩下他一个人。返乡途中路过这里,他就不愿再走了。
老兵不老,老兵才二十几岁,十七岁的时候就参了军,一路看着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的高升了,绝大多数死去了,他二十几岁的心老得满是褶子,沟沟壑壑里全是陈年的炮火。战争结束了,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告老还乡。
只是没有故乡可以让他还。
无处是故乡,便处处是故乡。
他在山里搭了个草屋,种菜,打猎,看日落,等日出。
新鲜的野猪腿肉,剁成肉泥,和上剁碎的白菜和山里的野葱,山下换来的面粉揉成面,擀成滚圆的皮儿,一挤一捏,便是一个胖嘟嘟的饺子。
离家的饺子回家的面,老兵是孤儿,当年离家的时候,同乡的人都有娘给做饺子吃,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吃得眼泪哗哗的。
老兵没哭,老兵没饺子吃。
但是老兵很想吃饺子,想有那么一个人,能给他包顿饺子,唠唠叨叨告诉他出门在外处处要小心,早点回家,娘给你做面吃。
老兵惦记着饺子惦记了许多年,白菜猪肉馅,羊肉大葱馅,韭菜鸡蛋馅……各种馅儿尝了个遍,可心里依然缺着一块。
山里的桃花源传说了许多年,都说里面有个妇人,在等离家的儿子。
老兵异想天开,或许那妇人就是在等自己呢?
老兵时常会幻想自己的娘长什么样,他才二十几岁,他娘应该也才四十几岁,可能会有一点白头发,面容经历过乱世的风霜,有些沟壑但是却有着属于母亲的柔和动人。
暮色四合,山里的黄昏来得早,老兵拎上猎枪,趁着天还未黑,再去山里转一圈。
今日运气不好,一路走来连只兔子都没碰到,老兵不知不觉便走了很远。
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直觉猛然苏醒,老兵一身冷汗地望着早已黑透的天空,危险,在靠近。
草木簌簌,有野兽悠悠而来。
昂然长啸,是一只斑斓猛虎。
老虎举枪便射,“咔哒”一声,一向忠诚的枪跟他开了要命的玩笑。
老兵扭头便跑,顺着下风向没命狂奔,身后落叶满地,猛虎的低吼声逐渐远去。
老兵倚着栅栏喘得五脏六腑都要沸腾起来,一阵脱力,将自己靠在了栅栏上。
栅栏应声而倒,是个篱笆门。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面容平和,乌发里有着丝丝银发,她“吱呀”一声打开门,望见了门口的老兵。
老兵一阵恍惚,脱力之后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轰轰如同万鼓齐鸣,他听见自己模模糊糊喊了一声“娘”,便眼前一黑。
二
芸娘十八岁就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安安静静的男孩。
武帝穷兵黩武,不知节制,用人命去填他那无穷无尽的**之壑。芸娘的父亲、公公、哥哥、丈夫都死在了战场上。
当哭过太多次之后,眼泪便成了最没用的东西,芸娘一个人照顾着年迈的婆婆和母亲,拉扯儿子长大。
三十五岁那年,儿子十七岁了,个子窜得比芸娘高很多,芸娘也越来越愁。
征兵没个穷尽,芸娘一咬牙带着一家人去了深山里,胆战心惊地数着日子过了几天,却被村里的一个泼皮给告发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泼皮相中了芸娘,追求了许多年未能遂愿,他觉得都是芸娘儿子的错,若是没有这么个拖油瓶,芸娘早就从了他,于是他向征兵的告发了,说村里最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了躲兵役跑进了山里。
儿子被带走了,走之前一向安静的儿子哭得不能自已。
他说娘对不起,我不能给您尽孝了。
芸娘却没哭,她求着那些征兵的宽限了一顿饭的时间,给儿子包了顿饺子。
她笑着说:“等你回来,娘给你做面吃。”
“不知何年才能回来,我怕娘老了,我却不能在娘身边。”
“你不回,娘便不老。”
日出日落,燕去燕返,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寒暑,芸娘守着山里的小院子一个人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响,芸娘古井无波的心里蓦然一动,她起身,“吱呀”一声打开门,依稀听见门口那人喊了声:“娘。”
三
芸娘的目光黏在儿子熟悉的脸上,黑了,瘦了,胡茬冷硬,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连睡觉都皱着眉头,身子绷得像张弓,军队里日子很危险吧,睡都睡不安稳。
芸娘抹着眼泪,又忍不住笑,回来好,回来就好。
汤底清澈,面条细发,一把小葱,几滴香油,淋上一勺陈酿酱油,再烫上两颗碧绿的青菜,便是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老兵一碗阳春面吃出了气吞如虎的气势,他等了许多年的这一碗回家的面,终是吃上了。
“娘,你还是这么年轻。”
老兵望着芸娘两鬓的丝丝白发在风里轻轻地飘,飘过他的心里,抚平那些千丘万壑,漂泊了多年的灵魂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老兵其实不记得自己的娘长啥样,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襦裙高髻独居深山的女子不可能是正常人,可他鬼使神差地催眠着自己,这就是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几年的娘。
芸娘眼里满满的宠溺:“娘说过,你不回,娘便不老。”
老兵鼻子一酸,再抬头时却发现芸娘的一头乌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原本还算白皙的皮肤在他的眼前变得千沟万壑,她的身子委顿下来,挺直的腰杆摇摇欲坠,弹指千年,她老成了一个枯萎的老妇人。
“娘!”
老兵喊的撕心裂肺。
孙姑娘在小院门口站了许久,终是推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芸娘,恭喜你,夙愿得偿。”
芸娘躺在老兵的臂弯,干瘦的身体几乎没了重量。
她的目光黏在老兵身上舍不得移开,只是笑,笑里带着某种解脱。
“你知道你等了多久吗?”
“不知。”
“两千年。”
孙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芸娘是人,却为了一句话,不老不死,连同这小院一起,逃出了时间的牢笼,藏身于天地的罅隙,只为等儿子归来。
“两千年了,他都轮回了好几次,早就不是你儿子了,你就不后悔吗?”孙姑娘的话像把刀,字字戳心窝子,老兵听得眼睛通红,恨不得冲上去拼命。
芸娘的声音渐渐微弱:“轮回多少世,那也是我儿子啊!”
老兵跪倒在地,把芸娘小心地放下,对着孙姑娘拼命磕头:“求您,救她。”
孙姑娘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一碗还未吃完的阳春面,了然一笑:“她用两千年的生命为你准备了这一碗面,你为何不吃完?”
老兵不说话,喉咙里是强自忍住的悲恸。
“吃完这碗面,便走吧。世间万物,皆有造化。对她来说,这是个好结果。“
孙姑娘抬脚便走,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这一回,已是难得的圆满。
四
老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草屋就在不远处,而自己则一身寒霜。
他眯起眼睛,昨夜的经历恍然若梦,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襦裙高髻的妇人面容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摸摸胸口,缺失多年的那一块满满当当,说不出的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