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深巷有小肆。
传说,那是为滞留人间的执念所建的避风港。
一
茵陈始终记得孙姑娘说过,这世间,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凡事走到最后,总归是一个圆满,若是未得圆满,便是还没有走到最后。
她起先是不大信的,可在这灵魂小肆之中待得越久,就越是相信。
日头偏西,又是一日黄昏。
昏黄的暖阳穿过远处的高楼大厦,落在灵魂小肆的门槛上,茵陈不由得想起那一日,那双绣花鞋便是在这时候轻巧地跨过门槛走进来的。
舒玫和红素的故事始终在她的心头萦绕,她不免想着,这事情还有后来吗?想必是有的,凡事总归是个圆满,可舒玫和红素却是至死未见,舒玫残魂飘荡于世间,红素则不知所踪,这大抵并不是个圆满该有的样子。
她心里总想着,或许有一天黄昏时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红素能走进灵魂小肆,自己或许能帮她一点什么。
笃、笃、笃、
有人敲门。
声音笃定沉稳,每一下不重一分也不轻一分,这人定有一双极稳的手。
这种手,不是拿刀的,便是持枪的。
茵陈回头,是个身着土黄色军服的男人。
男人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面容白净,有些腼腆。
他抿唇笑了笑:“能给我一碗苦菜汤吗?”
茵陈不大会做菜,苦菜汤是真没做过,男人说:“你就用清水把苦菜煮熟,调一点盐就好。”
做完绿莹莹的一碗,茵陈尝了一口,很苦,想来有些对不住孙姑娘,这灵魂小肆的招牌,怕是要砸在自己手里。
男人喝了一口,神色倒是没多大变化。
半晌才道:“没她做得好喝。”
二
男人叫李益,是当年第四集团军的一名军医。
李益初见梅素那一年,才刚刚入伍。他是海外留学归来的高材生,几个数得上的大医院都希望他能去工作,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入伍。
队伍里条件艰苦,常常在小山沟里一窝就是几个月,战事来了一个个把命挂在腰带上往前冲,衣服最里层永远缝着遗书,因为你不知道哪一次,冲出去,就回不来了。
他是那个队里唯一的军医。
他的工作很忙,因为总是有很多的伤员要处理,他的手术刀再快,也快不过死神的步子。
他救了许多人,但更多的人,他有心无力。
有一天,听说队里来了个新人,是个女军医,他还没见到人,就被匆匆叫过去做手术。
那人腿上大动脉破裂了,鲜血蹿出老高,远远地看见一个带着白袖章的女人冲了过去,她身材有些娇小,可却不管不顾地整个人压了上去,用止血绷带暂时止住了血。
他终于赶到,检查伤口,准备缝合,一切有条不紊。
自始至终,那女人配合着他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却默契非常。
他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向她。
她脸色清清冷冷的,头发被绞得极短,一双眼睛大而黑,白皙的面容上溅上了鲜血,有种异样的昳丽。
有生以来第一次,李益觉得自己的心脏跳过了正常水平。
女人洗净手和脸,重新走过来,伸出手:“同志你好,我叫梅素,是新来的军医,我经验不足,请多指教。”
李益到底没像个愣头青一样失态,简单介绍后甚至有心开了个玩笑:“梅素?青霉素吗?”
梅素一愣,忽然掩唇一笑,一双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很好看。
三
他二人的配合很默契,梅素说她是学中医的,只了解一些基础的急救手段,没办法独立做手术,倒是山沟沟里那些遍地的野生植物,被她闲时收集起来,洗净晾干,对于一些伤风感冒的颇有效果。
梅素话很少,李益却总喜欢跟她说话。
他留过洋,口才不错,加之见识多,聊起来话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梅素总是很耐心地听,偶尔回应一两句,却很少与他讨论多少。
倒不是梅素对他不假以辞色,事实上梅素对他已经算是最热络的了,她对其他人,一个月说不到一句话也属正常。
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队里难得有个女人哪有不激动的,更何况还是个漂亮女人,一个个总想着搭讪一两句,却无一例外被梅素的冷脸吓跑了。
渐渐地便有些流言,说梅素是出身金贵的大家小姐,生性高傲,看不上别人,对此梅素却一笑置之。
但李益知道不是这样。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大小姐,你也不生性高傲,你只是真的不——”
梅素打断他:“谢谢你安慰我,你放心,我没放在心上。”
李益望着她似乎永远淡然的脸,忽然冲动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的手上都是茧子,你吃过许多苦,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开心。”
他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却很坚定,他不再是口若悬河的海归才子,这一刻他冲动生涩得像个初尝恋爱滋味的大男孩。
可梅素却只是笑了笑,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因此在他脸上多停留一刻,就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
“别闹了,我去收拾药材。”她扭头就走。
看着她单削的背影,李益蓦地涌起一股怒气,他是出身名门贵族的公子哥儿,好的涵养下掩盖的,是曾经年少轻狂的坏脾气。
他高声道:“舒红素!你凭什么拒绝我!我不比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好吗?你为什么宁可与他们春风一度,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
不错,他是曾见过她的。
舒红素,舒家少奶奶,舒家曾经的掌舵者,是交际场上最有名的美人,也是商界最有手腕的女人。
她周旋在不同的男人身边,不择手段,只为了获取对自己、对舒家有利的一切,她依附于商界巨贾庞老爷,却在庞老爷离世后将舒家干干净净地交到了舒家大小姐手上,自己不知所踪。
当年,李益跟随家中长辈去过一趟苏州,在风月场上见到了她,第一眼是惊艳,接下来却是无尽的失望和遗憾。
他气,她为什么那么不洁身自爱,为什么偏要在红尘浊世中摸爬滚打,弄得自己一身腥臭。
他恨,他手里为什么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如果他有,那么她就是他的,他一定、一定会好好待她……
可这一切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后来从了军,把这份不该有的绮念藏在了心里,却没想到,在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山沟里,遇见了他一生最深刻的悸动。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高兴,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相处里,舒红素的善良和聪慧让他有多惊喜,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他无数次感恩上天,给了他一份这样的缘分。
四
舒红素的身子猛地僵住,单薄的肩头甚至有些发抖,她慢慢回过头来。
李益以为,舒红素是一个能看淡一切的人,她从来不会真正在意什么,她甚至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可是当她转过身来,他才发现,他错了。
舒红素的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屈辱和怒火,她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丢掉所有用以伪装的外衣。
她开了口:“你何必如此羞辱我,我走便是。”
李益慌了,他疯了一样扑过去牢牢抓住她的肩膀,他几乎是哀求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介意你的过去的意思,我是真心喜欢你,喜欢得发疯,我——”
可他说不下去了,舒红素的目光始终是冷的,他仿佛回到了风月场,隔着灯红酒绿,看见他心仪的姑娘站在万人中间,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眼里深藏着冷漠,谁也无法靠近。
谁也无法靠近。
他颓然松开手:“对不起。”
舒红素已经走了。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他亲手毁掉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念想,可是没想到,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敌军来袭,紧急撤退,他们在临时搭起的防御工事后面救人。
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挖出多少颗子弹,不知道缝合了多少伤口,只知道最后两人的衣服全部被血浸透了,他一向最稳的手都因为脱力而微微发抖。
夜幕降临,战斗告一段落,因为撤退得紧急,粮食装备都带得不够,他们两个因为要尽可能多地带药品,甚至只带了一点点干饼。
他把自己不大的饼撕开,想给舒红素留一半,却发现她就地取材,挖了不少他看着眼熟却分辨不出来的野草。
她说:“这是苦苦菜,可以吃,我被卖进舒家前常吃。”
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清水煮野菜,调了一点盐,他喝了一口,苦的很,却有股独特的青涩香气。
火堆燃起来,映着舒红素的脸,李益看得发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低声地说话,她讲她的过去,讲她作为童养媳的那十多年,讲她作为舒家掌舵人的那几年,讲舒望,讲舒玫……
他想,就算此刻死了,也无憾了。
五
可他没有死,死的是舒红素。
第二天敌军的进攻更加猛烈,而他们的援军久久未至,他们一路打,一路退,战力损耗得越来越多。
有两个小战士伤了腿,落在后面,眼看着敌军越来越近,他们嘶吼着让所有人赶紧走,不要管他们,他们疯狂地打光了自己所有的子弹,只留下最后一颗手榴弹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
火力太密集了,没有人能冲过去把他们救回来,队长一双虎目里满是眼泪,牙龈咬出了血,始终下不了放弃他们撤退的决定。
舒红素扔下了医药箱,拿起了两杆枪。
李益呆呆地望着她,他总是忘了她曾是商界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这一刻他才发现,她的强悍和狠厉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冲了出去。
凭着娇小的身形,她居然一路冲到了那两个小战士身边。
她飞快地掏出纱布给他们止血、固定,又用身子将他们与自己拴在一起方便借力。
她咬着牙往回爬,把枪给了那两人,让他们火力掩护,她的手肘蹭出了血,膝盖上也是血,肩头的绳子深深地勒进她细嫩的皮肤里。
她爬过了战壕,爬过战友的尸体,爬过枪林弹雨,终于爬了回来。
两个小战士失声痛哭,她却笑了。
然而一头栽倒。
她的后背,有三个深深的弹孔。
李益眼睁睁看着她倒在了他的眼前,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扶。
他不相信这一切,可血淋淋的死亡由不得他不相信。
他年少的悸动,他一生的爱恋,他战火中的唯一春天,在他的眼前落了幕。
她躺在他的怀里,瞳孔涣散,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
她说:“舒玫,别怕。”
六
舒玫,梅素。
至此,李益才明白,她藏得最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可他却一点别的念想也没有,他抱着她,发出孩子一般的呜咽声。
七
男人喝完汤就走了,他并不想交换什么,他这一缕残魂,飘零世间许久,不过是想找一份慰藉罢了。
一份苦菜汤,足矣。
夜幕降临,城市的夜晚其实并不黑,远处的霓虹闪烁,隐隐有音乐飘来。
茵陈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又想起舒玫。
这些战火之下的残魂,他们死于人间最恶毒的炮火,却抱着最赤城的爱恋之心对这人间流连忘返。
茵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依旧是未得圆满,她内心期盼着,某一天打开门,她能见到舒红素。
浅笑嫣嫣,来对她讲述她一生的故事。
那时,她定会告诉她,她曾是舒玫一生的遗憾,更有一个叫李益的男人,视她为他青春的悸动,一生的爱恋,战火中的唯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