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无尽的混沌洪荒,这里没有时间的流淌,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茵陈和她的同类们在其中长久而静默地漂流着。
而漂流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捕捉那些盛放的莲花,采撷他们所需要的养分。
这些莲花,叫做世界。
无数颗世界的种子,孤独地飘荡在混沌洪荒之中,然后在某一天,诞生出时间和空间,无声地开始发芽、开花,直至凋零。
茵陈遇到那颗种子的时候,发现它不过才刚刚发芽。
发芽,他们是这样定义那些世界的。
茵陈和她的同类们是以那些世界中产生的七情六欲为养分的,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意味着诞生出了他们所需要的七情六欲,但还远远没到采撷的时候。
对于这样的种子,茵陈和她的同类会直接忽视,如果不怕麻烦的话,他们愿意花上一点精力,在种子里留下标记,等到盛开之时,再循着标记回来采撷。
但这一颗,有一些不一样。
茵陈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但是却没有发现同类留下的标记,而这颗种子,已经有了**的迹象。
一颗刚刚发芽,就濒临消亡的种子。
真可怜。
茵陈生出这样的想法,她还没有采撷过莲花世界,不知道世界绽放的模样是怎么样的诱人,或许,她可以去看看,这颗种子,和别的有什么不一样。
一
茵陈在漆黑阴冷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进入这颗正在腐烂的种子之中。
天柱倒塌了。茵陈没有想到,对于一个世界而言,天柱也会倒塌。
除非,是她的同类来过了,但是她不明白,她的同类为什么要摧毁天柱。
天柱是他们这些捕猎者的引航标,没有了天柱,他们将无法再次进入这个世界,更糟糕的是,一旦他们误入了世界,便永远无法出去。
永远是一个相对的词,如果有一天,种子不复存在,永远自然也不复存在,到那时,自然可以离开。
但是,那还需要很久。
茵陈觉得有些冷,她给自己的这具躯体和凡人并无两样,她蹲在树下,抱紧手臂,用力搓了搓。
天很黑,天柱倒塌之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渊,人类叫它北冥地渊,天和地在那里碰撞、融合,破碎的空间和时间将那里变成一片死域。
茵陈所在的地方,距离地渊很近。
真的很冷啊……
茵陈有些发抖,因为地渊的存在导致了这里气候无常,一刻钟前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随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严寒。
茵陈摸了摸湿滑的树干,那上面分明已经凝固出一层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远处似乎飘来了一盏灯火。
很微弱的一点火光,是温暖的明黄色,风有些大,那灯火就那么晃晃悠悠,却怎么都不肯熄灭,茵陈裹紧了身上不多的衣裳,向着那一点灯火走去。
果然是个人。
那人干干净净地一身青衫,不像是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倒像是闲庭信步一般,一手提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皮毛雪白的白鹿。
男人看了茵陈一眼,沉默地放下白鹿,又把灯火递到茵陈的手中,脱下自己青色的外衫递给茵陈。
“给我?”茵陈有些惊讶。
“穿上吧,天冷,还有一段路要走。”男人语气平平淡淡的,又拎过灯火,抱起白鹿继续走。
茵陈这才看见,那白鹿的一条腿上缠着白色的绢布,渗出一点点的血色。
茵陈不知道该说什么,裹上衣服跟上了他。
又走了一段路,草丛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微弱的叫声,男人忽然止住了步子,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将灯和白鹿放下,轻轻地拨开草丛。
是一只湿漉漉的小鸟。
小鸟一双眼睛黑曜石一般闪亮,先是惊恐地拍了拍翅膀试图逃走,可在见到男人的一瞬间就温顺下来,任由男人一只手将它托起。
白鹿被重新抱了起来,灯由茵陈拿着,白鹿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歪着脑袋在男人臂弯里蹭了蹭。
茵陈惊奇道:“你是在救它们?”
男人叹了口气:“救不了多少了,气候越来越恶劣了。”
茵陈自然知道,天柱倒塌之后,灾难层出不穷,若以人类的时间来算,只需要数百年,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就会消亡。
“这个世界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救它们又有什么意义?”茵陈忍不住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久到茵陈因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突然出声道:“到了。”
茵陈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座不大的木屋前。
男人推开门,引燃屋子里的火堆。
几只山猫从屋顶上轻柔地跳下来,绕着男人的腿挨挨蹭蹭,几只山雀扑棱棱地飞起,男人的眉眼在火光的映衬下柔软了几分。
他在白鹿的头上揉了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它们,只是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人也这么救过别人,她说,生命对于任何生灵都只有一次,就算终有一天会死,但只要还活着,就应该被温柔地对待。我想,这对它有意义。”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的小生物们身上一一扫过:“对它们都有意义。”
茵陈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这些都是你捡回来的?”
“对,都是我捡回来的,它们带着伤,不太好走,能走的都走了,去了南方,那里稍微好一点。”男人细心地给新带回来的小家伙检查伤口,重新包扎。
茵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是?”
男人一愣,突然笑道:“对,你也是。”
茵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你可真会捡。”
二
茵陈和这个叫做不周的男人在山里住了许久,气候越来越冷了,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伤好后的动物们都走了,去温暖的南方寻求一条生路。
山里几乎没什么活物了,茵陈和不周有时候在山里转一整天,什么都遇不到,不周时常站在山巅上,远远望着黑沉沉的西北方,面露忧色。
茵陈挨着他坐下:“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不周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什么都没有吧!连光都没有。”
茵陈怔怔望着,突然道:“总会有点什么的。”
久久无话。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茵陈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不周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在某一天,他从深山中苏醒,没有记忆,没有家人,只记得自己名叫不周,是一群鹿用体温将他捂暖的。
从那之后,他就在山里住了下来。
茵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我比你好一点,起码,把我捡回家的是人,而不是一群鹿。”
不周又笑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因为眼角的笑纹显出几分熨帖的暖意来。
“南方有什么?”茵陈问。
“听说,有一座大城,里面住着许多人。”
“那我们去大城吧!”
“好。”
三
世界在茵陈的眼里,与其他人是有些差别的。
作为混沌生物,他们以世界莲花中诞生的七情六欲为养分,虽然茵陈还不知道这些对于她来说所具有的诱惑力,但是她却本能的感受到浓郁的气息自大城里传来。
这是种子发芽的味道。
不周的身上,是没有味道的,他就像一块石头,一棵树,无欲无求。
他走在高高的城墙下,脊背挺直,步伐坚定,茵陈跟在他身后,莫名地觉得有几分异样的心安。
两人谁都没有提过各自的打算,心照不宣地依然住在一起,不周会出门做工,茵陈则学着人类妇女的模样束起长发,用她从未见过的食材做出味道各异的食物。
她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发芽的气息,但是她觉得自己更迷恋这些亲手做出来的食物的味道。
也许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也不错,一直陪到不周老去,陪这个世界走到尽头。
茵陈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了这种想法。
这一日黄昏时分,难得的好天气,茵陈站在街口,等待不周做完工回家,街角忽然传来一声躁动,茵陈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是一行盛装的车队,鲜少可见的艳红色攫取了她的视线,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样热烈如火的颜色。
两行衣着怪异的人护在车队左右,茵陈见过,那是大城里地位很高的大巫们,传说他们可与天地沟通,能行云布雨,占卜吉凶,断人生死。
在他们的中间,是一架华丽的车架。
大红色的流苏摇曳着,隔着薄薄的帘子,依稀可见里面有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
女子一身红衣如火,盖着大红盖头,跪坐在车内一动不动。
大巫们口中吟唱出古怪的语调,围观的人们纷纷下跪,垂下头颅不再看向车中,只剩下茵陈一个人还愣愣地站着。
“快跪下!”
旁边有人拉了她一下。
“为什么?”茵陈不解。
“那是送给北冥地渊中的邪神的礼物,我们不能看。”
“什么?”
倏地一阵风吹来,吹起车架的帘子,吹起那女子遮面的红绸,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殷红的唇色,茵陈睁大了眼睛。
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眼睛,一股大力传来,茵陈踉跄了一下,被带得后退两步,靠着墙根矮下身来。
“别看,听话,别看。”
是不周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
茵陈闭着眼睛,看不见不周的神色,可是嘴角却微微地翘了起来。
她在不周的身上嗅到了从未出现过的味道——轻柔、干净,而美好。
不周捂住她的眼睛,两个人的距离极近,他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热乎乎的,仿佛在她的脸上燃起了一簇又一簇的火。
若不然,为什么她的脸那么热呢?
不知道等了多久,车队的声音渐渐远去,茵陈终于感觉到捂着眼睛的手慢慢地松了下来。
茵陈眨眨眼,一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变化,乍一跳入眼帘的就是不周微怒的脸。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不周的声音又低又磁,带着压抑的怒气。
茵陈却听到了藏得更深的一些情绪,于是她笑得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你在担心我。”
不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毫不退让:“是!”
茵陈犹不知足:“你喜欢我。”
不周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可是那温暖干净的味道却浓烈了起来,慢慢地包裹住了茵陈。
茵陈给了不周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容置疑地伸手抱住了他:“你就是喜欢我!不许说谎!”
不周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起身,伸手牵起茵陈的手掉头就走:“走,回家。”
四
夜幕降临的时候,不周喜欢点燃一盏灯,独自一人坐在房顶上,望着看不见的西北方向,默默无语。
但今夜显然有些不一样。
茵陈像一只山猫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爬到了不周的身边,若是往常,不周只会平静地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说一句“胡闹”,可是今夜,他却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灯都丢下去。
茵陈放肆大笑起来,直笑到不周忍无可忍伸手来捂她的嘴巴。
茵陈后退一步:“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既不肯我看,也不肯我笑,你不要以为仗着手掌大就可以欺负人哦!”
眼看着不周又露出白日那般狼狈的神色,茵陈心情大好,却还要故意板着脸装生气。
不周憋了半天,脸色微红,才低声道:“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欺负你。”他认真地看着茵陈的眼睛,郑重地解释。
茵陈又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映着灯火,看呆了不周。
茵陈笑够了,对他眨了眨眼睛:“其实,是可以欺负的。”
不周的脸又红了。
茵陈伸出手,掰开不周的手掌,将自己的一只手放进去,再包住,这简单的小游戏她玩得兴致勃勃:“早就想这么干了,你的手掌真的好大啊,可以完全包住我的手。”
忽然手上一紧,茵陈一愣,一抬头,直勾勾地撞进了不周那双亮得骇人的眸子里。
不周收紧了手掌,牢牢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却不说一句话。
茵陈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佯怒道:“怎么呀,就因为我是你捡回来的,所以你就不放我走啦?”
不周不答。
茵陈咬着牙哼哼,轻声嘀咕:“不放就不放,我还想一直跟着你呢,你不要我也跟着,你到哪我都跟着。”
“你能跟多久?”不周突然出声,吓了茵陈一条。
茵陈挑衅地看着他:“能跟多久跟多久!”
不周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将一个“好”字铿锵有力地送进了她的心里。
茵陈幸福地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不周身上的气息。
当个人类真好啊!她想。
茵陈没看见,不周在她的背后,目光落在遥远的西北方向,皱紧了眉头。
五
大巫们闯进来的那一天,只有茵陈一个人在。
茵陈从未想过,她一个混沌生物,会有一天,成为一群弱小得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类的阶下囚,她被不由分说带进了古怪的大庙里,古怪的吟唱声,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蜡烛和火把,大巫们恐怖的面具,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不舒服。
深夜,她被人强制换上了殷红的嫁衣,在日出时分被人送上了华丽的车架。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城中流传的一些事情。
北冥地渊出现后,洪水、雪暴、地震各种灾难层出不穷,大巫们沟通天地,认为是地渊里的邪神作祟,只有给邪神献上最为尊贵的祭品才能平息邪神的怒火。
而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尊贵。
大巫们通过复杂的测算和占卜,来确定祭祀的人选,每逢月圆之夜,就有一位少女被挑中,他们给少女穿上华贵的嫁衣,用最复杂的巫术在少女的身上留下祈愿之力,再将少女抛入北冥地渊,以此来祈求平息灾祸。
茵陈几乎要被这荒谬的说法逗笑了,可是她没有一丝的反抗之力,那些古怪的气味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她发不出一丝声音,没有力气,身子却被嫁衣里面的金属板和绳索撑得笔直跪坐在车架内。
茵陈回忆起之前那惊鸿一瞥的少女,想着自己此刻应该也是极美的,听说这是人类出嫁的装扮,她真想穿着这身嫁衣给不周看啊!
不周一定会脸红的,茵陈想,她最喜欢看不周脸红狼狈的样子。
六
车架缓慢地穿过大城,茵陈听到熟悉的吟唱声,和街道两旁跪拜的人群发出的声音。
她回忆起那一日,人群散发出强烈的气息,那种叫做感激的气息,他们是如此真心地感激着车架里的人。
感激什么呢?感激她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为他们消解灾难吗?
茵陈的目光冷了下来。
她想起来,那一日,风吹开车帘,她分明嗅到了那个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她生存的权利被人剥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想法。
车架停下的时候,茵陈被大巫们送到了高高的祭台上,祭台下是浓黑的北冥之水,在更远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靠近的东西卷入其中,那就是北冥地渊。
漫长而古怪的吟唱声再一次响起,茵陈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被投下去会怎么样,应该不会死的吧,她只是觉得很遗憾,或许,再也见不到不周了。
七
有人自远方而来,孑然一身,却仿佛有千军万马。
他一步一步,步伐铿锵,登上了祭台,他刀锋一般冷厉的目光中断了大巫们可笑的舞蹈。
是不周。
茵陈扬唇笑起来。
不周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他说:“别怕。”
茵陈摇摇头:“我不怕。”
大巫们手持法器将不周层层包围,不周赤手空拳,昂然无惧。
轰隆一声,巨大的天雷落在祭台之上,暴雨倾盆而下,北冥卷起巨浪,黑色的巨浪如同魔鬼的触角,狰狞得几欲触摸到天际。
“罪人!”他们给不周定下沉重的罪名。
不周不言不语,紧抿嘴角,是他最习惯的冷峻模样。
蓦地,台下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数百姓聚集在了祭台之下,对着不周发出愤怒的吼声,他们身上爆发出的恶意比北冥的风浪更汹涌。
茵陈望着台下,这些不久前还满怀着最虔诚的感激之心的人类啊!
可是,茵陈震惊地想起,这就是混沌一族喜欢的欲念的味道,正因为这些欲念的存在,世界才能够从一颗种子成长为绚烂的莲花。
可是茵陈觉得自己并不喜欢。
她只喜欢不周。
茵陈蓦地觉得有些反胃,原来她和她的同类们,一直以来,吸食的就是这样的欲念吗?
她有些委屈地看着不周,干净的、温暖的不周。
有大巫冷笑:“这世间,哪里还有你们的容身之地?只有这北冥地渊,才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
所有的伪善被撕开,露出毫不掩饰的丑恶欲念,不周一步一步走近茵陈,沉默地解开她的绳索,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有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茵陈的脸上。
“茵陈,对不起,我都想起来了。”
八
我叫不周,是不周山,也是天柱。
天柱倒塌,我作为山灵,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自由,我被一群鹿捡到了,从此开始了作为人类的生活。
我喜欢所有的小生灵,因为它们都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我救过许多小动物,我把它们捡回家,照顾它们,但是我最庆幸的,还是捡到了你。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生灵。
你说,你要一直跟着我,能跟多久跟多久,我很高兴。
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记起来了,我是一座山,是天柱。
我爱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哪怕其中有一些会让我不舒服,但我依然虔诚地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存活下去,所以,我得回到北冥,去重新化作天柱。
我曾经总是想着,那北冥地渊下有什么呢?你说总会有点什么的,现在我知道了,那里面有我,本应该有我。
曾经有一个姐姐,她是北冥所有人的姐姐,是她教会我救人,教会我慈悲,教会我哪怕明知道结局无法改变,也要在结局到来之前,拼尽所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哪怕我知道已经断裂过一次的天柱,不可能再支撑多久,但是在我消亡之前,我都将会是天柱,我会陪这个世界走到终点。
但我陪不了你。
所以,茵陈,对不起。
九
不周站在高高的祭台边缘,他的身后是万丈怒浪,他的面前是群情激愤的人类和面目狰狞的大巫。
“北冥地渊今日会被填平,灾难自今日而终。”他的声音很低,却随风飘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茵陈却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展颜一笑:“不周,我穿嫁衣好看吗?”
不周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茵陈相信,这一刻,他是她的不周,不是世界的不周山。
他说:“好看,你最好看了。”
他张开双臂,最后一次感受穿过掌心的风,似乎想要拥抱,却缓缓向后倒去,像一只断翅的雨燕,直直坠入无边的黑色怒浪之中。
茵陈扬起嘴角:“我说过,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怒浪冲天而起,分开一道笔直的大道,大道的尽头,是深不见底的地渊,茵陈轻飘飘地落下,向着不周越来越模糊的身影追过去。
临近地渊的时候,茵陈疑惑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边飘了出去,投身于茫茫世间。
那是从地渊里出来的东西。
北冥之水翻滚不息,吞没了两道身影,有巨大的山岳自海底拔地而起,直达天际。
混乱的天地被强行分开,浊者下沉,清者上升,暴雨骤歇,巨浪平息,天地清明一片。
十
“所以,你们?”孙姑娘不解地看着茵陈,茵陈坐在窗台上,依然是少女模样,一双眼眸深不见底,藏着数不清的岁月。
茵陈歪着头,笑得讳莫如深
没有人知道,在不周山里,有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有一个人,一盏灯。
茵陈就在那里,伴随着那盏不周为她点亮的灯,度过了万年的岁月。
不周重化天柱,无知无觉,不言不语,只靠着一腔执着深情为她点亮了那一盏万年不灭的灯火。
“不周的本体作为天柱,永远被禁锢在地渊之中,他的灵魂在世间轮回千年,或为草木,或为鸟兽,朝生夕死,我却无能为力。直到几十年前,我发现他轮回为人,我满腔欢喜,心想若是作为无知无觉的凡人,缘系一世也是好的,所以,他成了我的神父……”
茵陈敛起笑容,叹息道。
“那是他?”孙姑娘震惊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化作凡人的茵陈在她面前无助得像个一无所有的人类。
“你不知道,做凡人有多美好,我想和他以凡人的身份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上一辈子,只是没想到,依然是……”
孙姑娘叹息了一声,这命运,总是诡谲难测,从来不会顺着人心,或许命运,本就是一场逆流而上的修行吧!
猛然,她又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悚然而惊:“你说,断裂过一次的天柱不能支撑太久?”
茵陈似笑非笑:“你终于想起来了?”
“其实不周早就应该崩碎了,是我把意识海和这个世界融合了起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世界存在于我的梦里。这万年来,我的意识一直在世间飘荡,企图寻找一个办法,将这个世界修补完整,到那时候,不周就自由了。”
孙姑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从地渊里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茵陈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以后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