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人立起了一块牌坊。
牌坊下面,埋着人。
一
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孙姑娘站在街边怔怔出神,觉得有些有些心神不宁。
灵魂小肆许久无人光顾,茵陈也不见了,似乎在忙些什么。
天黑的早,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升起,孙姑娘循着心里那份异样的不安出了门。
摸黑走了许久,忽然远方灯火璀璨,突兀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算算距离,这里已经是远郊,只有零星的村落,不应该有这样多的灯火,孙姑娘舒了一口气,想来,她是找对地方了。
走入那条街的时候,似乎有一道门,街上灯火璀璨,却愣是照不到这尽头,孙姑娘一步踏入,仿佛破开了某种禁制,刹那间,叫卖声,闲聊声,小孩子清脆的笑声,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潮水一般包围了她。
街上人摩肩接踵,小孩子拎着小巧的莲花灯笼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孙姑娘走在其中,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数百年前。
是了,这里的人都穿着过去的服饰,男的着长衫梳发髻,女的襦裙小袄,周围的建筑也是古色古香的木质小楼。
不远处围了许多人,远远看着热气蒸腾,人声鼎沸,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元宵铺子。
出乎意料,卖元宵的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臂,透着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
雪白的糯米粉裹住各式馅料,搓得浑圆,咕咚咚下到煮沸的锅里,片刻后打开,元宵雪白圆润,散发着微微的甜香气,氤氲的水汽温暖了半条街。
他在瓷白的碗里舀上四五个元宵,笑着递给面前排队的顾客,若是小孩子,他还会额外搁上半勺糖,乐得小孩子一笑露出缺了的门牙,每当这时,年轻人便会扬唇一笑,眼眸里映出灯火来。
队伍慢慢地移动着,轮到了一个女子。
她一身浅青色的衣裙洗的发白,发髻不见珠钗,却梳的齐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最美的年纪,可她却微微低了头,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
“麻烦给我来一份黑芝麻馅儿的元宵。”她的声音低低的,垂着眼睑递上几枚铜钱。
年轻人伸手接过,刻意控制着距离没有碰到她的手。他敛了笑容,看着她给完钱飞快地缩回了手,接钱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微微愣了片刻才去舀元宵。
这时,那女子终于稍稍抬了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专心盛元宵的年轻人,又重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年轻人放在她面前的元宵。
有人远远地招呼:“素娘又来给儿子买元宵呀?”
女子腼腆一笑,点点头,小步离开。
排在后面的是个腰肢粗壮的妇女,粗着嗓门道:“杨秀才,你给素娘那么多,给我们就这么几个呀?”
杨秀才名叫杨旭,早几年考上了秀才,虽说有功名傍身,为人却和气,忙时还会来父亲的元宵铺子里帮忙。
杨旭悄悄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背影,笑了笑,给面前的大婶也多舀了几颗。
二
忽然人群静默下来,欢声笑语变成了窃窃私语,原本一派祥和的空气里莫名多了几分别扭的恶意。
孙姑娘扭过头去,正巧看见一顶软轿挤开人流停了下来。
一双素白的手掀开了轿帘,随后迈出了一只裹着精致桃粉色绣花鞋的脚。
周围有低低的抽气声,和隐隐约约不屑的冷哼声,但这一切仿佛都和这绮丽无双的女子无关,她高高昂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旁若无人的笑。
“我要一碗黑芝麻馅儿的元宵。”
“好。”杨旭神色如常,利索地给她盛了一碗。
女子接过元宵,却并不离开,似笑非笑地望着杨旭不语,杨旭皱了皱眉道:“绮红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想看看你。”
人群有些躁动,那些一辈子只有新婚那天才能穿上一身红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开始大着胆子嗤笑:“绮红姑娘最近是没生意了么?倒要来主动勾搭小郎君?”
这话说得着实恶毒,可这绮红是青楼里的姑娘,戳肺管子的话听得多了,倒也不在意这一句,闻言反而妩媚一笑道:“是呀!可这小郎君看不上我哩!”
杨旭听到这话心里有些不舒坦,有些生气道:“绮红姑娘莫要拿我取笑。”
绮红闻言反而上前一步,靠他更近,一双点漆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我哪有拿你取笑?”
杨旭耳根子红了红,后退了几步,有些狼狈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片刻后,胖胖的杨老板从后面走过来,笑眯眯地给大家盛元宵,绮红也不恼,站了片刻,才慢慢走回软轿。
三
长夜漫漫,孙姑娘已经在这条街上停留了许久,却仍不见天亮,而街上的人群和灯火却一直不见减少,就仿佛白天被人生生裁去,只留下这段热闹的夜晚生生拼接到了一起。
孙姑娘转了几圈,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元宵铺子。
卖元宵的换成了胖乎乎的杨老板,生意却冷清了许多,杨老板撑着头坐在铺子前,面有愁色。
有多嘴多舌的大婶挎着篮子走过铺子前,叹了口气:“好好的秀才郎哟,被狐狸精勾去了魂。”
杨老板怒目而视:“你乱嚼什么舌根子?”
大婶“啊哟”了一声,戒备地看着他:“怎么的,敢做还不许人说哦!你家秀才郎天天往素娘一个寡妇家跑,大家伙儿都知道。还有啊,那个绮红姑娘可是天天粘着你家秀才郎,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哟!我知道你家秀才郎前途无量,可是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杨老板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姑娘脚步转了转,转到了素娘家。
素娘丈夫早逝,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从前也是一贯地低调做人,可近来儿子心疾发作,她一个人急的六神无主,杨旭每日都去抓了药送来,帮着素娘忙里忙外,虽说两人一直克制守礼,并未逾距,可外面那些流言,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了素娘的耳朵里。
素娘倚在儿子的床前,面有愁色,她到底是个正值青春的女人,在这举步维艰的世上,有那么一个人,独独给你一份温柔相待,有几人能不动心?
她微微阖了眼,眼前闪现的是杨旭白皙修长的手臂,不够健壮,却那么坚定不移地扶持着她们母子。
杨旭担着一担柴火从前院走进来,看见窗前的素娘,笑了笑:“柴火我给你放后院,天冷,不要省着用,我明儿再给你送些过来。”
素娘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有些发抖:“你不要再来了。”
杨旭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强扯了扯嘴角:“你别在意那些人,你好好照顾宝儿,我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
他话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他也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受苦的?
说到底,还是那点私心吧!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有些龌龊的,他慌忙收起心里那点绮念,匆匆告辞。
“秀才小郎君,真巧啊!”
银铃一般的声音,是绮红姑娘独一份的,杨旭有些头疼,匆匆告了声罪便准备离开,孰料绮红竟然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杨旭吃了一惊,语无伦次道:“绮红姑娘,请、请你自重——”
绮红不管不顾拽着不放手,红艳的嘴唇被咬出齿痕:“叫我绮红。”
“绮红姑娘你——”
杨旭急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办,绮红却银牙紧咬,葱白的手指紧紧绞着杨旭的衣袖,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折断。
“杨旭,你连认真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她的声音没有平日里的轻佻,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杨旭怔怔愣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干涩道:“绮红姑娘,杨旭此心,已有所属。”
绮红忽然松了手,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冷笑道:“可她愿意接受你吗?”
杨旭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悲戚之色:“没关系,只要她好好的……”
绮红神情复杂,眼圈却红了,她突然疯了一样冲到门口,疯狂地拍打院门:“你听见了吗?他都这样为你了,你还连一丝回应也不肯给吗?你这个狠心的人!”
杨旭吓得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你做什么?”
绮红痴痴地看着他,眼里是杨旭看不懂的执拗和哀伤:“你想看她好好的,可我想看你好好的,你喜欢我,我便给你一切,你喜欢她,我便希望她也能喜欢你……”
杨旭猝然甩开她的手:“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你逼她做什么?”
院门前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看着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用说也知道在说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杨旭心中涌起极大的恐惧,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围观的人群,步步后退,最后退到了院门口,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死死地护住了院门。
就在此时,院内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四
素娘的儿子宝儿死了。
宝儿生下来就有心疾,体弱多病,药不离口艰难长到了三岁,素娘本以为,哪怕身子弱一点,她还年轻,可以养他很久,却不曾想到,他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但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人们说素娘和杨秀才苟合,嫌有心疾的儿子拖累,所以蓄意害死了亲生儿子。
最德高望重的宗祠长老被请了出来,素娘被五花大绑推倒在祠堂门口,额头撞在门槛上,殷红的血留下来,糊住了清丽的面容。
杨秀才有功名傍身,别人不敢轻易动他,长老却请来了知县,要剥夺他的功名。
荒唐的审判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吵吵嚷嚷中得出了结果,素娘被推推搡搡着往前走,杨秀才拼命想要拉住她,却一次又一次被人群推到一旁。
高高的柴火堆架了起来,素娘垂着头,一句话不说,像巨浪里的一叶小舟,放弃了挣扎。
轰——
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灯火照不到的长街尽头终于被照亮。
孙姑娘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什么门,那是一块贞节牌坊。
五
长街依然热闹非凡,各式灯笼明明灭灭,远处的元宵铺子上水汽氤氲,温暖了半条街。
杨秀才挽着袖子,微微笑着,给前来买元宵的人盛上一碗雪白滚圆的元宵,若是遇上小孩子,他还会额外搁上半勺糖。
孙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挥手。
砰一声,眼前的画面如琉璃碎裂,那些欢笑的人群,那些甜美的元宵,统统化为泡影。
只有杨秀才,一双眸子里灯火明灭,茫茫然看着孙姑娘。
“杨旭,你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旭愣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他吃惊地看向孙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当年你救不了素娘,终其一生守着这块贞节牌坊,哪怕是死后也不愿离去,就是为了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段故事吗?”
杨旭痛苦地抱住头:“我想救她,能救一回也好,可是,我救不了她,怎么都救不了……每一回,我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眼前,每一回……”
他俊秀的脸上满是泪水,无助地看向孙姑娘:“孙姑娘,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救她?”
孙姑娘摇了摇头:“这里本是你的记忆和执念所化,可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人和你记忆中是不一样的吗?”
杨旭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绮红……”
是了,杨旭终于记起,在过去的现实中,根本没有一个名叫绮红的青楼女子曾经招惹过他。
六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六百年前,素娘死于贞节牌坊之下,一缕执念不灭,寻到了孙姑娘。
“孙姑娘,我循规蹈矩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什么也守不住,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下一梦,在这梦里,我能做个自由的人,世俗礼法,流言蜚语,我统统不在乎,我想能有个机会,让我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心悦他,我……”
素娘最终选择了将执念化为一名叫绮红的青楼女子,不顾礼法地一遍遍去招惹杨旭,用上所有的勇气去表白、去坦露心迹,期待着某一天杨旭能够放弃过去那个畏首畏尾,连自己的内心也不敢直视的素娘,去回头看她一眼,不管是绮红,还是素娘,一眼就好。
“她一直在等你,等你重新爱上她。”孙姑娘回过头,远处盈盈走来一人,是一身红衣的绮红。
绮红、不,素娘缓缓走到杨旭面前,她明艳的一张脸缓缓变化,最终变成了不施粉黛的素净模样。
素娘流着眼泪,伸手抚上杨旭的面颊:“当年的我未能给你任何回应,是我一生的遗憾。”
杨旭也流下泪来,他终于读懂了绮红看向他的眼神,绮红对素娘的愤怒,是她对曾经那个软弱的自己的愤怒。
长街如褪色的画卷,缓缓淡去,连同紧紧相拥的两人,一同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远处,天色微微亮,已是凌晨时分了。
孙姑娘走到斑驳的牌坊下面,一支雪白的玉简静静地躺在地上。
那是行者录里抽出来的玉简,行者录中记载了太多的执念梦境,这一枚落到此处,竟然自成一片结界,以杨旭的执念为媒,将梦中的场景演化开来。
孙姑娘眉头重重拧起,知道行者录的只有她和茵陈,以及已经不复存在的符风,为什么行者录会遗失一片玉简在此处?
她不知道,在更远的天际,茵陈正在与一个男人冷冷对峙。
“茵陈,你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