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河区是锦城的一处郊区,论位置已经超出去绕城高速老远,一条地铁线形单影只地勉强联系着主城,沟通了往来。
紧挨着地铁倒数第二站,颇受欢迎的市政公园旁边,是私立光伏实验小学。
时间快到下午四点,张兰心来到小学门口,三年五班家长的指定等候位置。
她每次都是卡着点过来,周围经常见面的家长们早已经聊得热火朝天。
和有点儿交情的几位简单打了个招呼,张兰心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就这么端正地站在原地看起来。
她性子偏冷,平日里用满面和颜悦色维系社交的最后一丝底线。倘若没人搭话,她极乐于在这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屏蔽双耳,安心读上一段小说。
“闹闹妈妈,你这条裙子真好看,在哪里买的啊?可以给个商品链接吗?”
虽然次数不多,不过偶尔还是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热络。张兰心连忙放下书,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是十多年前旅游时买的,抱歉。”
就这么结束寒暄也不合适,她只能勉强顺着聊上一阵。家长们的话题跳跃,几乎是想到什么就立即高谈阔论上几句。
“什么!你没听说?”
在某个事件被不经意提起时,对面的太太发出一声大叫。周围的人也立刻涌了过来,迅速加入讨论。
这还真是件大事儿,怪张兰心孤陋寡闻了。她很少看家长群,若不是老师专门点到名,平时都处于半屏蔽状态。
就在前几天,五年级的一个孩子失踪了。
失踪的时间、地点都很明确,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孩子缠着爷爷买了一串糖葫芦,就给钱的这么一下子工夫,他率先奔奔跳跳地走过街口转角,爷爷再追上去便再也寻不见人影。
那条街根本没有什么暗巷,一览无余,而且虽然谈不上热闹,可人来人往也非常正常。
他来回跑了好几个来回,从诧异,到生气,到绝望。
“不要躲起来捉弄爷爷啊!”
他一边喊着孙子的名字,一边抓住莫名其妙的路人询问,可完全一无所获。
“可怜呢!老头子最后傻站在路口到天黑,身上还背着孙子的书包。居然都没想起报警。”
此后也全城通力寻找了一阵,媒体也配合大肆报道。不过和任何有迹可循的绑架、拐卖不同,这更像是一起神秘事件。
警方调取的“天网”中,明明拍到了孩子转过拐角,可是另一个方位的摄像机完全没拍到后续人影出现。
张兰心紧蹙眉头,一言不发。有家长提到了那孩子的名字,她恰好就有印象。
原因也很微妙,还是某次学校的征集画作活动中,闹闹和那孩子恰好都得了奖。一前一后的上台时,不知谁说了句……
“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像啊,不会是亲兄妹吧?”
在一阵阵附和声中,张兰心也认真审视了一下那男孩子的面容。虽然和闹闹性别不同,年龄也差了两岁,不过确实五官里能寻出许多相似的地方。
台上两人似乎也听到了下边的讨论,抱着奖杯奖状胀红了脸,刻意将身子偏向不同方向。
事后张兰心还拿这事调侃了一下闹闹,不过当下她便哭了起来,大发脾气,大概是真的有些羞恼吧。
张兰心很能体会女儿这种类似“社交恐惧”的情绪,于是此后便贴心地绝口不提。没想到再听见他的名字,居然会是这么个情况。
“妈妈,我们走吧。”
感到衣角被扯了扯,张兰心回过神,看见一旁的闹闹正抬眼看着自己。
“啊,这么早就出来了?”
“跟平时一样的时间啊。”
闹闹一脸莫名其妙,她从未见过妈妈有这样聊忘了时间的情况。
张兰心虽然内心深处想要多打听一些细节,可还是强忍住,快速跟家长们道别,牵着女儿的手离开。
难怪,最近来接放学的家长中,爷爷奶奶辈的比例明显少了许多,总人数也有所增加,每个等待点都显得拥挤了不少。
自己真是太后知后觉了。想到这里,她握住闹闹的手又紧了紧。
……
张兰心和闹闹的家离学校很近,步行也就不过十来分钟。原本这也就是她特意为了陪女儿读书租下的公寓。
闹闹性格活泼,注意力很难集中,当时市区的几家私立小学都面试失败,最后只能来温河区就读。
还好张兰心的工作是自由平面设计师,办公地点比较自由,只要有网络,在哪里都能完成。于是她干脆地将老房子出租出去,在实验小学附近重新觅得住所。
从确定学校到搬家,整个过程不过一周,雷厉风行。
家里就母女二人,清静又自在。她父母很早就不在了,不过是有丈夫的,只是不在身边。
那人和她家庭情况很像,自小亲情淡漠,成了个纯粹的丁克主义者,结婚前听医生说她难以怀孕时,他反而开心得拍了大腿。那场景张兰心至今还历历在目。
也因此,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和丈夫分开的心理准备。
他对张兰心“偷偷治疗”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也没有提议打掉孩子,这让她很是意外。但是从此之后,那婚姻中的甜蜜一丝丝开始抽离。
虽然最终也没有离婚,不过实际情况差不了多少。
丈夫欣然接受了公司的外派工作,轻描淡写地飞往了异国他乡。刚开始每天都会打来视频电话,聊上几句,渐渐的,连这点儿“仪式感”都省了,只剩下偶尔简单的文字往来,还有每个月按时打来的生活费。
那些钱张兰心也没用,就让它变成数字安静躺在那里。
他是不是已经……她也想过,不过并不真的在意。
到家后,监督着女儿洗了手,张兰心从冰箱里取出事先切好的水果,配上小叉子,简单交待了闹闹几句,便放她自己去写作业。
她自己原本是应该开始准备晚饭的,可是今天心乱如麻,站在菜板前半天都没有动作。
算了,扯下围裙,张兰心自嘲的笑笑。那就等到饭店煮个方便意面吧,反正闹闹也喜欢吃。
她翻出看到一半的书,到飘窗上的躺椅上坐下,那是恰好能在“安全距离”看到女儿书桌的位置。
接着手里书的掩护,她悄悄看着女儿发呆。
这十年来,这孩子几乎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十年里,每天都看着她那张小脸,一点点从皱巴巴的“土豆”,长成现在水灵灵的模样。
都说她不太像自己,那应该是像爸爸吧?可是丈夫的样子也模糊了。她也懒得去可爱的小脸上寻找那个男人的痕迹。
倘若她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
不行,哪怕是豁出性命,也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
这是哪里……
张兰心缓慢地眨了眨眼,茫然四顾。
她身处一片树海,即使顶上能见着繁茂的树叶中透出点点天光,可是整体环境还是阴翳的。
触手可及的大树看上去就像是从蛮荒时期生长至今,每一棵都让人感慨自身的渺小,树冠遥不可及,美妙的光影随风流淌。
是梦吧……
“妈妈。”
一声呼唤清晰地传来,张兰心惊慌地睁大双眼,想要找寻声音的来源。
有点儿像是闹闹的声音,可又似是而非。
“妈妈。”
那声音里少了感情,像是机械在刻意模仿。
“你是谁?你在哪儿?”
张兰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到脚掌吃痛。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身上穿的是有些磨毛了的睡裙,俨然就是今晚入睡时的打扮。
痛?梦里会感觉到痛吗?
梦里会嗅到专属于森林的气味吗?
随着一阵翅膀拍动的声响,远远的又传来了一声叫喊。
“妈妈。”
鸟?张兰心这才醒悟到这座森林的诡异,太安静了,除了半空中传来的树叶“沙沙”声,耳边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张兰心只能试着往方才声音消失的方向前进。
这里没有道路,那就挑覆盖着柔软青苔的地方下脚,好几次张兰心都得停下脚步,撕扯被树枝挂住的裙角。
不多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条浅浅的、清澈的小溪,水底铺满了浑圆的鹅卵石。那便顺着溪水逆流而上,脚踩在水里,踏在石头上,触感冰凉。
方才的行进,让张兰心的脚底被划破了几道小小伤痕,此时一冰敷,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前方开始出现了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倘若走进去绝对是举步维艰。这就更坚定了她顺着溪水前行的决心。
再往前,地面开始出现了靓丽的色彩,来自诡魅的菌落和野花。
似乎是为了呼应这些颜色,远远的,从高处有什么色彩缤纷的东西开始飘落,坠在水面上,顺着溪水往张兰心而来。
很快那些东西就来到近前,是各式各样的羽毛。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绒毛,也有的长若小臂。
正如先前看到的那样,这些羽毛的颜色各不相同,几乎囊括了世间全部的色彩。顷刻间,把溪水妆点成了华丽的挂毯。
“妈妈!妈妈!”
这次声音就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张兰心猛然回头。
在不远处的树枝上,一只乌鸦和她四目相对。
“妈妈!妈妈!”
乌鸦张开漆黑的喙,几乎是用吼叫的方式发声。
张兰心感到了一丝恐惧,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
乌鸦据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很多声音,从别的鸟类叫声到火车轰鸣都不在话下,当然也包括人声。那么,刚才那个应该也是它了吧?
正想找地方回避,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
张兰心的目光迅速从树丛中找到一只又一只乌鸦,每一只都歇斯底里地朝她狂吼。
一时间,整个森林里充斥了此起彼伏的“妈妈”“妈妈”,大叫声不光是从乌鸦口中传来,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回音,带来一次又一次,一浪又一浪的震荡,从耳膜深入到灵魂。
“妈妈!”
这次的声音十分清晰,也很好辨认,像一双穿透黑暗的手,把张兰心强行拉回了现实。
是闹闹在拼命摇晃她。
“你做噩梦,刚才都尖叫起来了!”
闹闹带着哭腔,眼眶有些湿润,应该是被吓到了。
张兰心连忙坐起身,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一把揽过来拥在怀里。
“抱歉抱歉。”
她感到浑身无力,好像真的走了很远的路,整个人几乎虚脱。睡裙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润,头发也贴在额头上。
等等,最难受的地方是……
猛地拉开被子,张兰心惊讶地看着自己湿润的双脚,就好像刚从水中走出,而且还带着莫名熟悉的疼痛。
她抓过脚掌查看,果然看见了几道新鲜的伤口。
……
“你要买什么?”
刻意提高声调的、有点儿不耐烦的声音吓了张兰心一跳。她这才记起自己是在排队等着买点心。
店员显然是已经问了她好几声,此时已经挤不出笑容面对。
张兰心手忙脚乱的点了几样,桃酥、云腿酥,都是平时买惯的。
看着店员麻利地捡好、装袋,称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昨晚那个“怪梦”之后,她总有些神不守舍,时不时注意力就飘到足底的痛楚上,然后糊里糊涂地陷入对真实世界的怀疑。
工作显然是无心进行了,好在离交稿的时间也还早,干脆就关掉电脑,出门散个步。
提着一袋点心站在路口,张兰心看了看时间,两点过,很尴尬的时间,回家不多会儿又该再出门,去接闹闹放学。
可走了这么一会儿,脚底的伤似乎更痛了,还是得找地方休息。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张兰心手里的袋子,她以为是挡住了行人,连忙往旁边让了让。可回望过去又没看到人。
是野狗么?
她低头往垂落的手边看过去,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正弓着身子,好奇地嗅着她的手。
遇到变态了!张兰心第一反应是逃走,可刚跑出去两步,又一个男人从拐角冒了出来。
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圆圆的脸,尖尖的鼻子,过于薄的嘴唇和瞪得鼓鼓的眼睛。身上穿着的是同款千鸟格西装,版型松松垮垮的,却又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臂和小腿。
唯一的区别是头发,一个红色一个橙色,鲜艳得不像话。
好可怕的双胞胎!
应该叫救命吗?张兰心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竟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反应。
这里是家附近公园的一角,因为是工作日,此刻周围没有行人。那……赶紧往刚才点心店的方向跑!那里应该人多,至少也有店员可以帮忙。
张兰心将袋子往跟前的变态脸上用力一抡,不顾形象地开始飞奔。
她张嘴想要求救,可是因为太过害怕,只是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毫无意义。
随着身后传来“嘎”的一声怪叫,她脚下的路突然变了模样,肉眼可见地开始无限拉长。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在噩梦中奔逃,怎么都跑不快。
一边儿是体感的时空被扭曲,一边儿是双腿也仿佛使不上力气。
“救!……救命!救命啊!”
张兰心终于强撑着喊出完整的话来,声音沙哑。她眼看着原本熟悉的下一个街角,那个被她视线锁定的蓝色路牌开始逐渐远离。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变态给自己下药了吗?是不是传说中的迷烟?
“你们在干什么啊!发神经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如从天而降,张兰心的世界顿时回复了正常,她措手不及地跌倒,强撑着没有完全趴下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得很是好看,哪怕因为愤怒而扭曲,五官也是精致的。
他应该是很匆忙地跑过来,骂完就撑着膝盖开始大喘气。
这么纤弱的人,显然缺乏运动的人……能派上见义勇为的用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