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娇使出来的是她的得意之作,名叫一地香。
这本是她为了躲懒不学金针点穴定身术而研制出来的替代品。当时安若素看着被她放倒了一地的小师弟们哭笑不得,最后只能许了她不用学这功夫。
不过白小娇这会儿没空回想这些,更不去理会高秀才的粗鄙之语。
见两人都已不动弹,她快速走到卫疏身前,急切地翻出一枚药丸喂到他嘴边。
感受到姑娘微微发抖的手,卫疏无言地吞下药丸。
还真是小看这位大夫了。能在几个呼吸间就把人放倒的迷香确是头一次见,回春谷果真人才辈出。
白小娇的目光愈发担忧。她咬了咬唇,将那瓶春露丹放到青年的手里,然后转身去捡地上的武器。
卫疏握着被推来拒去的小瓷瓶,不由得苦笑。
这人情可不好还啊。
另一头,白小娇无视了高秀才恶毒的咒骂,轻轻巧巧地捡起那对判官笔,然后跑出门将它们远远丢了出去。
等她再回来时,卫疏显然已服下春露丹,正静坐调息。
小医仙见状心下一松,脸上浮起微笑。她索性抱着膝盖坐到地上,也不管那些灰尘污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卫疏。
虽然刚才有点被吓到,但白小娇此刻依旧心情愉快:这位少侠不但人美心善、自矜有礼,遇事还非常干脆果决呢。
卫疏不知道这迷香能维持多久,此刻只能集中精神调动内息,催动春露丹尽快发挥所有功效。
高秀才则转变了策略,开始朝白小娇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妹妹,你莫要被他这副好皮相骗了。你可知他是谁?他江湖人称活阎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他倒不指望能凭这几句就让白小娇倒戈。只要她乖乖离开不再插手,他手上的消息兴许还能向这活阎王换条活路。
而且他知道卫疏不会反驳。他跟他那师父一个样。
卫疏果然一语不发,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调息,不去看一旁白小娇的神色。
他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希望她就此离开,只是觉得嘴巴有些发苦。大抵这春露丹毕竟是药,多少带点苦味。
白小娇却不甘示弱,气鼓鼓地瞪着高秀才:“你趁人之危偷袭,难道就是好人了?我同你无冤无仇,你见面就要对我下死手。你便是貌若天仙,我也不会信你一个字。”
见高秀才还要说什么,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晃了晃,威胁道:“我这儿多的是药。你最好闭嘴。”
高秀才只得恨恨噤声。
白小娇这才满意地笑笑。
见卫疏仍神色不变,仿佛刚才说的那些同他全无关系,小医仙心下暗叹:这位少侠真是心性过人。
卫疏却被她赤诚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春露丹确实是疗伤圣品,他只服下一粒,此时内息已稳定下来。他再坐不住,拿着临渊站起身,走到高秀才面前。
刀鞘抵住咽喉,卫疏面沉如水,逼问道:“为何而来?”
高秀才此时连连讨好:“少侠饶命,都是我一时财迷心窍啊!我我我是听到她说春露丹,所以一时起了贪心,饶饶饶命啊!”
卫疏将临渊抵得更近些,讥诮反问:“我方才并没有收下春露丹。若是为此而来,等我走了之后再去骗她岂不更容易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白小娇皱了皱鼻子,忍住了没插话。
高秀才满脸写着诚恳:“回春谷岂是好欺负的,我这不是想着……借下少侠的名头么。”
“哦,”卫疏眼中讥诮之色愈深,“我倒不知活阎王竟比回春谷更好欺负。”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刚才看到少侠,呃,身体抱恙,所所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少侠饶命啊!”
这倒也能说得通。卫疏暗忖:既能得诛杀自己的名,又能得春露丹的利,还可以将这位白大夫的命挂到自己账上。就刚才交手的情况来看,倒也不无可能。
见卫疏似乎有些松动,高秀才继续道:“我我我真的是偶然路过临时起意,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我吧!”
尽管心中仍有疑虑,但卫疏觉得从这破落户口中大抵也问不出更多了。
江湖上想要他命的人有的是,对此他倒不怎么在意。只是……他瞥了眼一旁看戏的白小娇,心想:事已至此,回春谷总不该结个恶缘。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高秀才,手中的临渊磨蹭着咽喉要害:“放了你,岂不是等于告诉所有人,我手上有瓶春露丹了?”
高秀才连连保证:“不会的!我我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不不不,我我我根本没来过罗村!”
卫疏直盯得他冷汗涔涔,半晌才轻笑一声,终于收起临渊。
见高秀才仍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他冷冷道:“别装了,滚吧。”
于是白小娇惊讶地看着地上这位大叔一骨碌爬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
见她一脸新奇的样子,卫疏不禁有些好笑,只得提醒她:“这迷香确实厉害,但春露丹惹眼,今后莫要再随意拿出来。”
小医仙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卫疏又道:“救那孩子本是顺手而为,并非我本意,一粒春露丹已是受之有愧。”
他从怀中拿出小瓷瓶,仍是要还她:“余下这些我收受不起。”
白小娇眨了眨眼,背着手学起往日顾长生的语气:“我回春谷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没有再收回来的。再说,春露丹有价,生命无价,怎么会受之有愧呢。”
话说至此,卫疏只得默默将瓶子收好,语气难辨地应了句:“白大夫医者仁心。”
白小娇得意地笑了笑。见他虽然气息已稳定但仍浑身是伤,她忍不住劝道:“今晚大概还得下雨。这里都破成这样了,不如去村里住几天吧?”
卫疏却没接她的话茬,只说:“我送你回去。”
反正行踪已经暴露,被人看到也无妨。他直觉最近这些事情还有古怪,既然因他而起,总要将人安全送回。
白小娇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得说:“那就多谢少侠啦。”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乡野小道上。
不远处的村子升起炊烟,卫疏看着前面时不时回头笑得灿烂的姑娘,恍惚间生出一种不真实感。大抵是太久没有在阳光下走路了,他自嘲地想着。
很快就到了小花家门口。
小花正坐在门槛上,看到白小娇便飞奔过来。
还没等白小娇说话,她又看到跟在后面的黑衣青年,立刻惊喜地瞪圆了眼睛大喊:“大哥哥!”
随即她又扭头冲屋里喊:“娘!姐姐带着大哥哥来啦!”
卫疏眉头微皱,刚想同白小娇告辞,却见一个年轻妇人急急从屋里出来。
白小娇同她招了招手,又侧身指了指卫疏道:“王姐,这位就是前些日子救了小花的少侠。”
妇人闻言纳头便拜,连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小花在一边有样学样,也跟着奶声奶气地说:“多谢大哥哥救命之恩!”
卫疏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有些无措,只得朝一旁笑得开怀的姑娘瞪了一眼。
不再冷冽的桃花眼带了些嗔怪,看得小医仙心头一跳。她低头将王姐和小花拉起来,轻笑道:“先进去说话吧。”
妇人连连点头,殷切地看着青年:“恩公进来喝口茶可好?”
卫疏摩挲着临渊,终是点了点头。
小花欢快地跑进屋,王姐跟在后面喊“小心”,一边又回头道歉:“孩子天天念叨恩公,今天见到了实在是高兴。”
卫疏僵硬地颔首,应了声“无妨”,感觉白小娇笑得更愉快了。
待进了屋,喝了茶,卫疏渐渐心生懊悔。
他一身狼狈,尚不知又惹了什么祸事,实在不该再在这逗留。
这一边,白小娇已经同王姐说到了自己打算明天就去遂城找师兄。王姐便给两人续了茶,随即去隔壁找张伯安排车马了。
屋里暂时安静下来。
卫疏本该趁机告辞,开口时说的却是:“这两月你独自在这?”
白小娇点点头,看起来有些郁闷:“师父说我该一个人出来历练了。”
他有些意外。回春谷毕竟不擅武,所以一般都是结伴出行。眼前这位完全不会武功,大抵是有些别的过人之处了。
想到那霸道的迷香和不曾表现出惊慌的脸,卫疏自嘲一笑,心想她也许并不需要自己忧心什么安危。
正打算起身,白小娇却像是想起来什么,朝他说了声“少侠稍等我一会儿”便跑出门去。
卫疏只得继续坐着,垂眸不去看小花的热切目光。
白小娇很快拿着个罐子回来了。她将罐子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是散发着清苦气息的淡绿色药膏。
小医仙的语气中带了些自豪:“这是半月生,我今年刚改进的伤药。祛腐解毒,止血生肌。虽然有些霸道,但效果特别好。”
她合上盖子,把药罐朝卫疏推了推,一双杏眼认真地看着他:“刚才多谢你救我。”
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她飞快地补充道:“春露丹是替小花谢你的,这算是我的谢礼。”
卫疏感觉心脏有些陌生的酸涩。他正想开口,却见王姐带着个老伯进了屋。
“呀,张伯您怎么过来了?”白小娇惊讶地看着这位村里的老大夫。
这两个月,她暂住在小花家,白天便是借了隔壁张伯的地方坐诊。
张伯显然是牢记着顾长生的嘱托,语气担忧地同小医仙商量:“最近听说偶尔会有劫道的路匪,凶残得很。阿武不顶事,白小大夫要不然还是等几天再走?我再找些人一起送你进城。或者等顾大夫过来接你可好?”
白小娇有些无奈,心知张伯也是好意。她正苦恼着,忽然听卫疏说:“无妨,我可顺道送白大夫进城。”
她惊讶地看着他,心中莫名有些雀跃。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摇了摇头认真道:“你的伤还需要静养。”
卫疏将药罐拿在手上,扬眉含笑道:“白大夫妙手回春,再调息一夜便应无碍。”
白小娇似乎在心里评估了下他的伤势,方才展颜笑道:“那就多谢少侠了。”
见张伯仍有些犹疑,她便安抚道:“张伯,这位少侠武功高强,救过小花还救过我,有他送我就不用担心啦。”
张伯打量着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半晌终于点头:“那明天让阿武给你们赶车。”
最重要的事情敲定之后,接下来就简单多了。虽然小花听到姐姐要走眼泪汪汪,但白小娇依旧利落地收拾好了行李。
卫疏坐在张伯家临时收拾出的铺盖上,等着半月生那随着快速愈合的效果一起带来的巨痛慢慢过去。他看着窗外的皎皎白月,全无睡意。
今日他在这喝了茶、吃了饭,甚至还换了衣、上了药,最后还歇下了。就好像他真的是个好心路过的江湖侠客,同这些质朴村民其乐融融。
青年缓缓擦拭着临渊,最后看着寒光冷冽的刀身讥讽一笑。
好在明日便离开。此等温暖人间,不是阎王恶鬼应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