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很快就找上门来了。
似是笃定卫疏不愿欠这人情,他这次大大方方让人把帖子递到了和生会的祥云庄。
华灯初上之时,密城最好的酒楼人头攒动。萧钰出手阔绰,包下了整个三楼。黑衣侍卫们面无表情,手按配刀巡视着各处。
贵公子坐在案前,带了几分疲态,正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酒杯。他身后是展绘了花鸟图的屏风,隐隐透出些摇曳的人影来。
卫疏到得十分准时。
萧钰含笑放下酒杯,亲切地唤他坐下,又执了酒壶要替他斟酒。
刀柄将酒壶牢牢压在案上,卫疏目露讥诮:“萧公子从遂城一路跟到这里,费了诸多心思,想必不是为了来喝酒的。”
萧钰也不恼,从善如流地收了手,语气诚恳:“是我思虑不周。卫少侠伤势未愈,确是不该饮酒。”
他侧头吩咐身旁的侍卫:“去沏壶——”
“不必,”卫疏冷冷打断他,“萧公子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萧钰笑了笑:“先前不知卫少侠与回春谷交好,也难怪福寿堂的那些丹药入不了眼。”
他朝身边的侍卫微微颔首,随即屏风后被拖出个人来。
“此番未能捉到那灰衣劫匪的活口。不过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想来是知道些什么。”
卫疏认出了地上的人,心中微讶:竟还是个熟人。
萧钰捏着折扇,语气温和:“不过此人颇为奸滑,卫少侠若不想脏了手,在下也可代劳,定将想问的都替少侠问出来。”
那人被五花大绑,又被点了穴道堵了嘴,此时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他头上的方巾摇摇欲坠,看起来有些滑稽。
正是在罗村被白小娇放倒过的高秀才。
高秀才期期艾艾地望着卫疏。他显然在萧钰手下吃了不少苦头,此时见了这有旧怨的活阎王,眼中反倒现出几分希冀来。
卫疏没有动,再次看向萧钰,语气冰冷:“如此大礼,却要拿什么来换?”
萧钰笑得有些无奈。他摊了摊手,竭力展现诚意:“卫少侠且先拿去,若真有用,届时再详谈也不迟。在下不过是为家中父老谋个安定,想求卫少侠助力一二罢了。”
卫疏看了他半晌,并没能从那和善笑意中看出什么更多的来。他思忖自己只剩一把临渊,萧钰所求大抵不过是让自己替他挥刀。
心中仍有不快,但他还是朝萧钰点了点头:“待此间事了,到瑞泽城再谈。”
见他终于应下,萧钰暗中松了口气,笑得真心实意:“那在下就在瑞泽城恭候卫少侠了。”
目送卫疏提着高秀才的衣领离开,他转身走到屏风后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秦前辈。”
屏风后坐着个人,正是先前出手中断了卫疏和孟青山对战的蓝衫老者。
见秦征不说话,萧钰微叹了口气:“秦前辈爱护后辈,萧钰明白。但卫少侠已非孩童,理应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
秦征冷哼一声。
萧钰不以为意,温声劝道:“况且卫少侠最不愿欠人情,前辈也是知道的。今日晚辈没有说一句前辈不想听到的话,但到了瑞泽城,若卫少侠执意想听,晚辈总该据实相告。”
他虽多有算计,但这话说的却没错。秦征心中长叹一声,半晌才盯着他,沉声道:“若他不愿,你和尉迟就都不要再纠缠。”
萧钰知道他这是让了步,含笑应道:“这是自然。”
另一头,李言寻了个僻静院子,同白小娇和林玥一起等着卫疏的消息。祥云庄人多眼杂,他心有顾虑,只推说带两个姑娘逛逛密城,一路七弯八拐到了这里。
欧阳璃只道劫案告破,师弟终于有了闲心,笑盈盈地同南宫轩打趣:“阿言向来雷厉风行。你说他这次回去,会不会直接让掌门师叔去提亲?”
南宫轩笑着应了句,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黎琛原想跟了去,却被邱牧心拉住。此刻听了师姐的话,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只好自己一人出门瞎转。
可怜李言奔波数月,哪有什么风月的心思。他今日刚传信回师门,心中思绪纷乱。林玥见他思虑过深的模样,忍不住揶揄他是个劳碌命。
好在卫疏没让他们等太久。
看着地上一脸颓唐的高秀才,白小娇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呀!”
卫疏只说高秀才昨夜也在现场,行迹可疑,因此被捉了来。随后他抱了刀站在一边,示意李言随意处置。
李言正琢磨着该怎么问话,却见白小娇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小医仙眼中带了笑意,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随风散,服下之后四肢百骸就会夜夜发痛。吃得越多就会越痛,不过如果白天吃了扶摇丹,晚上就没事啦。”
听着不怎么正派,但正适合此刻用来拿捏高秀才。
李言只迟疑了几息,便接过随风散,在高秀才面前蹲下。他听说过此人行径,知道要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颇不容易。
他伸手扯出高秀才嘴中的布团,灌了三粒随风散下去。
林玥见状轻笑道:“李少侠果然宽厚。小娇,三粒随风散效用如何?”
白小娇眨了眨眼:“唔……也就痛到发冷汗吧。我听师兄说,遇到武林高手,吃个八粒十粒的也不至于痛死过去。”
见高秀才面色惨白,李言不忍地挪开眼去,口中却说:“此瓶中尚有五粒随风散。你若配合,便不至于此。”
高秀才哪敢不配合。他抖着唇,将自己知道的全倒了个干净。
也是合该他倒霉。他跟了那群劫匪几日,知道他们的目标是白小娇一行人。昨夜他原本想着能浑水摸鱼捞点便宜,却不想中途被萧钰横插一脚,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哭丧着脸,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那劫匪头领叫孟青山,是个武学奇才,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二十多年前他还年轻,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被废了武功,后来是赵怀真帮他接了经脉。我听说他是个武痴,没想到他竟会去当了劫匪。”
李言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来,正是孟青山身上的那把。他将剑递给三人看,剑身上确实刻着“青山”二字。
高秀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卫疏斜睨了他一眼,悠悠道:“就这些?”
他连忙道:“还还还有,赵怀真……赵怀真他虽然现在是武林泰斗,但当年他起家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有些瑟缩,舔了舔嘴唇才继续道:“当年有传言说……说他原本是许知行帐下的人。”
白小娇茫然地看着林玥:许知行是谁?
林玥柳眉微蹙,直觉事态发展偏离预想。她想了想,简单解释道:“许知行是定边府的府守,如今手下仍有两万精兵。”
定边府远离皇城,本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许知行凭着本朝初年立的功,这些年在定边府苦心经营,已形同藩王。这倒也不稀奇。只不过本朝皇帝上位时拢了一众江湖豪杰,如今各地门派虽只在民间活动,但都同皇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栗山派是定边府的地头蛇。赵怀真若真是许知行的旧将,只怕皇城里的那位不怎么高兴。更何况,庆源府贸易兴盛,是个赋税重仓。和生会同大小商贾关系密切,庆源府的府守多要仰仗他们保护商路。
李言拧紧了眉,心中不安愈盛。栗山派同和生会并无过节,处心积虑做这些劫案,只怕不是为了那区区几车财物。
屋中沉寂许久。高秀才似是有些懊悔,嗫嚅地说:“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传言了,也没几个人说,兴许……兴许当不得真。”
见四人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只得搜肠刮肚地继续说:“不过赵怀真最近确实遇到了什么事。听他门下弟子说,他近来喜怒无常。有个倒霉蛋前一阵子巴巴地给他献了个丹方,本来眼看着讨了他欢心要走运了,结果突然有天被赵怀真一掌打飞半条命,现在还关在地牢里。”
林玥心念一动,追问道:“那个倒霉蛋叫什么?”
“这种人谁能记得住啊。”高秀才嘟哝着,却仍然硬着头皮回想着。
半晌,他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好像是姓薛来着。”
林玥周身陡然升起一股杀气,抿紧了唇死死盯着他。高秀才吓得连声说:“我我我真记不清了!应该是……应该是个三个字的名字。各各各位宽宏大量把我放了,我这就去栗山打听!”
这意外的消息倒是解了白小娇和卫疏的疑惑。
当初贺兰昭到芦城时,赵怀真还没发现薛志鹏给的丹方有问题。因此那时贺兰昭绑白小娇,只是为了引卫疏出来。后来他发觉了问题,孟青山劫道时便成了优先掳走白小娇。
李言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不必。你将栗山内部情况细细写下来,不得同其他人透露半句。”
高秀才连连答应。
白小娇则轻轻握了林玥的手,温声唤她:“阿玥,我们在呢。”
林玥这次没有挣开她的手。少女眼眶微红,迅速做出决定:“我明日就回师门。小娇,你们一路小心,过几日在瑞泽城见。”
见她说得冷静,白小娇略略放心。她虽不完全清楚这劫案背后的弯弯绕绕,但一把掐住了重点:“李言,这个高秀才是不是得尽早送去给你师父看看?”
她从身上摸出个瓶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扶摇丹。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晨给他服一粒。要是他不听话,那就直接丢掉好啦。”
说完她又笑吟吟地去看地上的人:“等这件事办完,我就给你解药喔。”
高秀才已经没了脾气。他哼哼了两声,含恨想着以后绝不再跟这小医仙扯上关系。
见李言仍有几分犹豫,卫疏淡淡开口:“事不宜迟。若信得过我,十日后你来瑞泽城门口接人便是。”
李言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不是信不过卫疏,此时只得含糊道:“我先带两位姑娘回去。待知会了师兄之后,再来此处提人。今夜所见所闻,待到了祥云庄,还请诸位暂作不知。”
白小娇应了声好。她听出了李言的言外之意,朝林玥眨了眨眼:“今晚你说好要陪我和阿玥逛密城,结果刚出门就丢下我们跑啦。等到了瑞泽城,可得请我们尝尝庆源府最好的点心。”
林玥原本还蹙着眉,闻言莞尔一笑:“如此甚好。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反倒多余解释。”
至于卫疏,谁还能管活阎王去了哪里不成?
三人没有说破,只含笑看着他。李言喉头微动,半晌才郑重行了个礼。
看着青年匆匆离去的身影,林玥拉着白小娇,笑道:“走,我们还是得逛一下这密城,可别回去之后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