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晨,仍带着夏天的余热,又携卷上初秋的凉意。
六点半至七点十分,是渭城中学晨读时间,学生们各读各的,五十四道声音凑在一起,吵闹且嘈杂。
易钦枝站在讲台,新上任的班主任,要带班盯早读。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裙子,早上冷中午会热,温差大,外面穿了件米色开衫,在一众穿着校服的学生中,清冷漂亮得夺目。
班里背书的各路声音喧闹,只有她安静站在那里,看到她,仿佛便看到皎皎明月,照在皑皑雪松。
男生们用书挡住脸,嘴上扬声读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眼睛却止不住往新老师身上落。
女孩子们私下里也纷纷感慨,易老师的美貌,她不爱笑,像株高岭之花,气质空灵带着疏离。
大约是她年纪不大,怕镇不住学生,特意压住表情。
高冷的气质,却生了双水濛濛的鹿眼,皮肤白的透的,像笼了层柔柔的光。
同学们都想看,她这副容貌,若是笑了,该是怎样撩人的光景。
可惜,易老师当他们新班主任,有四天了,没人见她笑过。
这四天里,学生们课间谈论最多的,就是易钦枝。“我还是搞不懂,我们这个县城,怎么能养出易老师呢?”
坐在后排的几人,用书捂着嘴,窃窃私语,“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怎么水土还能这么偏心?”
班里的座位还是上学期排的,是按照成绩排名,新学期易老师接手,还没给他们换位子。坐在最后的几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让上任班主任头疼的人物。
一个短发女生,她个子小小的,却也坐在后排,吃着早饭开口道,“我要是长成这样,还有什么烦恼啊。”
“或者长成洐总那样,又美又酷,皮肤还水灵”,她说话时,望着靠窗的空位,“也不知道洐总现在怎么样了。”
跟她们隔一条过道,并排的两个位子都没有人,桌子上放着这学期新发的书。
这两张桌子全是路洐野的,她没有同桌,报道那天她来了,领了书放那,这开学四天,人却不来了。
“你死了,你说洐总水灵。”
……
“你死了。”
她们正保持队形,淡淡的香味传来,不是香水浓郁的气味,更像是人本身自带的清新,接着桌面被细白的指头,屈指扣了两下。
“晨读”,易钦枝淡淡道,“不要闲聊。”
已经高三了,时间宝贵,尤其是早上,易钦枝没有耽搁时间批评他们,提醒完便继续在班里巡读。
待她转身刚走,短发小个子女生捂着心口,夸张道,“易老师这两下,敲在了我心上。”
安静不了一会,正是青春期的学生们,又静不下来,话里话外,总扯到易钦枝,“还想被易老师敲桌子。”
后面这群孩子不老实,易钦枝没有再站讲台,而是在下面转着,留意他们。
这下子,求敲得敲,易钦枝走过来,这次语气重了一些,“你们两个,不读书在做什么?”
“老师,我们在背书”,小个子女生周玥说,她的同桌李乔,一个瘦瘦高高得到女生,笑着接腔道,“背《师说》呢,易老师。”
易钦枝绷着张小脸,冷若冰霜道,“出来背给我听。”
两人拿着语文书站起来,跟易钦枝出去,别的班同学,被老师叫去走廊,多少有点难为情,她们俩跟易钦枝后面倒好,都笑容满面,去领奖一样。
出去哪能背的出来,两人被易钦枝冷脸说了两句,“你们在这读,不要站那么近,各读各的。”
易钦枝很少说重话,她其实人也没这么冷,只是这群刺头难管,她作为班主任,努力想维持住表面的严厉,不能眼看着她们荒废时间。
想到这,她就想起班里最大的刺头,到现在只从各科老师那里,了解了大致情况,还有上一位休产假班主任的提醒。
易钦枝计划,等刺头学生来上课,她要跟后排的这几个人,逐一地聊一聊。
让两人留在走廊,她又进班巡读,清凌凌的眸子,落在后窗的空座位上。
路洐野,一个各科老师口中的“坏学生”,整个中学都知道她,恶行满满,学生敬畏,老师避让,渭城中学的校霸。
问题很大。
风掀开窗帘,桌上昨天发的试卷,被吹开轻飘飘落在地上,过道隔壁的人已经被揪到外面,暂时没人看到。
易钦枝走过去,捡起来放桌上,顺便把她桌面上的书整理一下,几门课的卷子压在最下面。
这才发现,上学期的书,还崭新的塞在抽屉里。
一学期结束,新学期开始,她连上学期的书都没翻过,没带回家!
易钦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远在医院的路洐野,自醒来后,便焦躁的在病房走来走去,她像是急于去做什么事,却没办法立刻做一样,只能兀自急得团团转。
手机“叮”的一声短信声音,银行卡到账提醒,路洐野点开,草草扫了一眼,没数收款数字后面的那一串零,无所谓的关了手机,丢进口袋里。
不过片刻,她又掏出手机看时间,这动作已经反复了许多次,眼看着时间,一点点地接近,她心跳如鼓擂。
她身上都是伤,眼睛却亮,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手指搭在鼻尖,挡住这外溢的笑容。
动作间不小心扯到肩膀的伤,疼得路洐野重重“嘶”了个气音,掏出一支细烟,只是刁着,没有点燃。
麻药劲过去,肉都在一跳一跳着疼,可是这份疼痛,对路洐野却是天大的惊喜。
让她甚至想要感谢命运。
她回来已经三天,回到了她做梦都会舍不得醒的这一年。
这一年,她在陌生偏远的县城里,刚读高三,跟家里彻底决裂,与父亲抗争,跟保镖打架到住院,右臂石膏绑了一个月,可她认识了易钦枝。
因为有易钦枝的存在,与她相关的一切回忆,都变得明媚珍贵起来。
最初醒来的狂喜之后,路洐野患得患失,她不敢联系朋友问情况,不敢去找易钦枝,她完全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在医院等着。
她怕一切只是臆想,暗喜着,却也惶恐着。在真的见到易钦枝之前,不能出一点纰漏,她要重复第一次见面的时间点。
这几日晚上,她会在渭中家属院下徘徊,五层的房子有些老旧,外墙壁上布满爬墙虎,枯黄和油绿的叶子混在一起,望着四楼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她几乎热泪盈眶。
没有想到,她真的再次回来了。
她死在27岁,死于胃癌,这点路洐野自己一点不意外。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五年,她事业有成资产颇丰,自从高中毕业后,便与易钦枝没了交集,易老师送走一批批学生,路洐野以为,她只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特殊。
明面上有近十年没再见过,有人组织同学聚会,路洐野也会推脱不去,她不知道在怕什么,总是想她,却不敢见她。
路洐野只会私底下,悄悄了解易钦枝的近况,远远关注着她,想触碰,又缩回手。
心理问题自八岁起,一直伴随着路洐野,只是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到最后,她放弃服药,同时也吃不下东西。
有时想着易钦枝,看着她最新的照片,强迫自己咽下食物,她像遥远的药,是路洐野找到最后救赎。
但是即便咽下去,也会呕吐,路洐野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她知道,身体出现很大的问题。
几个好友为她办了葬礼,来的都是朋友和商业伙伴。
没想到她也会来,贯爱穿白裙子的易老师,在那个夏天,穿了一身黑,站在人群中,参加了她的葬礼。
路洐野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心中执念太深,哪怕死了也舍不得放开。
她没有消失,也不怕太阳,看着大家在追悼她,看易钦枝一贯清冷的眼睛泛着水光,她竟有种得逞般的满足。
灵魂状态浑浑噩噩,只知道跟着易钦枝
看易钦枝去给她扫墓,大小节日都会去,常常是在傍晚,她会捧一束纯白的菊花,轻轻放在前面,不说话,温柔地拂拭墓碑。
她总是穿一身黑来,路洐野想看她穿白裙子。
一直都是这样,易钦枝不经意间释放的温柔,会让路洐野彻底放弃抵抗,甘愿溺死其中。
路洐野看她继续当班主任,盯晨读守晚自习,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路洐野还算满足。
可有一天晚自习后,下了很大的雨,易钦枝等雨停,在办公室改试卷。雨总也不停,近十一点了,她便用书挡着,反正过条马路,走几步就到家属院。
路口易钦枝等红灯,到了绿灯她才走的,路洐野看着,她明明没有做错,却被一辆不知从哪拐来,疾驰的货车撞飞。
那天的雨真大,一下就把血冲开大片,货车却没有停留,路洐野怎样尝试,也抱不到她。
像被迎头敲了一个棒喝,身体突然一弹,睡前高坠般,路洐野惊醒便是在医院里,她十八岁这一年。
*
终于到下午第二节语文课的时间,教室里,易钦枝背过身在写板书。
她听到后门开合的声音,转过身,正看到一个皮肤很白,高挑的女生走进来,她没背书包,左手插.在裤兜,腿很细长,每走一步,像脚下带风。
女生旁若无人走进来,右边胳膊绑着石膏,一根纱布吊着挂在脖子上,她不怕冷一样,穿了件宽松简单的白T,黑色裤子,脚下是蓝白双拼的板鞋。
脸上脖子上,以及露出来的脚踝,都有伤,青一块紫一块,右边脸颊还红肿着。
受了不轻的伤,本应该狼狈脆弱的伤患,却走出了肆意不羁的步伐。
没有看讲台上的人,径直往座位上去,正是旷课四天的路洐野。
染了烟灰蓝的发色,两边还有几缕挑染,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黑色的耳钉。
“路洐野”,易钦枝叫住她,即使有些动怒,她的语调也是淡淡,“站住。”
“迟到要打报告”,易钦枝说。
路洐野站定,抬头看向讲台,隔着整个班级遥遥对视。
明明是初秋,风吹开窗帘进来,却让路洐野觉得,全世界的春风,都在向她涌来。
心脏苏醒,由缓及重,咚咚地跳动。
久别重逢,故人归。
自打易钦枝叫出路洐野的名字,班里的气氛便开始怪异,安静得落针可闻。
后排的几人,看到路洐野带了一身伤回来,已足够惊诧,现在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一冲动,带着伤去打漂亮新老师。
四目相对,一时间,同学们都自觉嗅到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而易钦枝,看到了路洐野眼睛闪烁着泪光,好像快忍不住要哭了一样!
这跟传言的,不太一样,她有点不忍心训一个伤患,毕竟女孩子,还受了伤,“下次注意,先回去坐着吧”,易钦枝放柔了声音。
路洐野进教室时,完全按照上一世的行为,硬是克制着没有去看易钦枝,就在等听到她那一句“站住。”
隔着漫长时空,再看到她,路洐野真的快哭了,易钦枝对传言产生了深刻怀疑!
老婆,在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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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