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3：灰白之寂 第36章 夏邦篇36：你要活在阳光下

128、

六年前，宕山。

那个被毒|贩们叫做“刑场”的地下矿场，四周都是黏糊糊的空气和潮湿的水蒸气，地下水漫上来一点，脚踩在上面总是会带起一点微弱的水花。

“还不说？”为首的人呸地吐出了嘴里的牙签，“这几个条子还挺能扛。”

当时的解重楼和耿童都很年轻，他们的任务临近收尾，解重楼是队伍里派出去的特勤，也就是俗话说的卧底，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临近收网的时候那伙毒|贩居然反应了过来，看穿了解重楼的警察身份，将他关进了矿场里，逼他联系他的上线——耿童。

解重楼在联络耿童的时候多次暗示过自己暴露的事实，本以为耿童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就不会再按原计划带人来清扫，谁知道耿童在计划的那天居然自己一个人杀过来了。

他一个人哪里招架得住。

毒|贩乐呵呵地把千里送人头的耿童也抓了进来，并对他们二人施以了堪称残酷的暴行，那时候的刘三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不给人吃饭喝水，日日用鞭子抽打耿童和解重楼，在人快晕过去的时候又用一桶冰块强行弄醒他们，见他们嘴硬，不肯说出警局的详细部署，便用烧红的针扎进他们手指指甲和皮肉相接的地方。

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把那个家伙放了，另一个绑紧点儿，”刘三火手里拿着电棍，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姓耿的不是牛得很么，那就先对他动手，杀鸡儆猴，具体怎么做，不用老子教了吧？”

手下了然，嬉皮笑脸地给耿童松了绑。

耿童挣扎道：“你们要干什么！”

“管我们呢？跪下！”刘三火给了他一电棍，他痛苦地匍匐在地上。

被绑在架子上的解重楼愤怒地吼道：“人渣！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说了？我呸！”

“说不说是你的事，打不打是我的事，”刘三火贱兮兮地凑过去，“一会儿你就知道自己想不想说了——先砍小指。”

哐——

毒|贩死死踩着耿童的背，挥刀而下。

“啊啊啊啊啊！”

耿童吼叫起来，浑身都开始抽搐，眼皮不断往上翻着，血水从手指开始流，淌了一地。

解重楼崩溃地大喊：“哥！”

他开始挣扎，企图突破枷锁的限制去跟那群人决一死战，企图挡在耿童身前替他承受，

但刘三火的人把他绑得很紧，他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哭喊。

刘三火看热闹似地再次下令：“再砍一根。”

砍刀再次落下。

血甚至溅到了解重楼脸上，耳边是耿童痛苦的怒吼。

刘三火示意小弟把地上的两根手指用布包起来，然后递到解重楼面前：“看清楚了吗，你哥们的手指。”

解重楼别开视线。

刘三火威逼利诱道：“你也不想让他从今以后彻底变成废人一个吧。其实很简单，你告诉我你们警方之后的行动和部署，我就放了你这位兄弟，还给他找最好的医生来把指头接上，然后给你们两位一大笔钱，送你们出国玩几天......”

“别听他的！”耿童竭尽全力地吼道，“刘三火！你有本事杀了我！”

“那可不行，”刘三火插着兜走过去，用鞋底踩住他的肩膀，半弯下腰，“杀了你，我上哪儿看这么精彩的表演？你说是不是，嗯？”

解重楼哭了，声音嘶哑而愤怒：“刘三火你最好别让我们的人逮到！”

耿童朝他发火：“哭什么哭！他妈的......老子都没掉眼泪......”

刑场，刘三火哈哈大笑起来，和解重楼的哭声、耿童忍着疼痛的骂人声交织在一起。

129、

解重楼直到后来看见救兵冲进来才明白，耿童是故意的。

他身上有定位器，警方和武警部|队的部署早就等候多时了，就等着他腾出手按定位器呼救的那一刻。

原来他是故意被刘三火抓来的，也是故意被打成这样的，他越不反抗，刘三火越来劲儿，越得意忘形，就越会疏于防守。

而抓了警察还把人打成这样，甚至把人打成残废，那刘三火只会罪加一等。

对于警方来说，刘三火这种人死不足惜，耿童还担心他判刑不够重呢。

耿童啊耿童，你就是一个喜欢玩命的傻子。

病房里，解重楼想着，冷笑了一声：“耿童，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有我弟了。”

末了，他瞥一眼耿童，声音低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还有你，没别人了。”

耿童用右手擦掉他脸上不经意滑落的热泪：“三七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解重楼别开脸，语气还是不太好，“人在ICU，医生说还没脱离危险，那群人在你说的那辆车里布置了定时□□，为了确保人质安全，我们根本没法靠近，只能隔空喊话......”

耿童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后来呢。”

解重楼抿抿唇：“我冲了。”

“知道了。”后面的事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解重楼不顾指挥部和武警部|队的指令，自己一个人冲过去救人，导致行动方案临时改变，原本按计划待命的其他人也不得不做出调整跟着他上，从而引发连锁反应。

耿童淡淡开口：“死伤多少？”

“零死，两伤，”解重楼语气不善，“我算一个，还有一个倒霉蛋是特警那边的，不过不重，就是被炸了一下，死不掉。”

耿童抬眼：“你这话最好别让他家属听见。”

“接受不了伤亡，还出什么任务，转内勤多好。”解重楼说。

“不生气了？”耿童抬眸，含笑看着他。

解重楼不语。

耿童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双手往后撑住床沿，拖着自己的两条腿颤抖地想要挪上床。

“哎！”解重楼原先还固执地转过头两手环胸，听见他暗暗用力的声音后猛地转过身，下意识伸出双手架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人抱到了床上，“别乱动。”

耿童与他碰了碰拳：“谢了啊。”

邢辰看看耿童，又看看解重楼，尴尬地摸摸鼻子，光着的脚趾在地上抠了抠。

解重楼看一眼时间，重新摆好输液架，有些想抽烟了。

他站在病房里，自顾自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然后神色自然地走到邢辰身边的矮柜旁翻了翻之前抢救的时候他托人从宿舍里带来的生活用品，顺走一枚打火机，走之前还扭头关怀了一下邢辰：“你让护士给你拿双拖鞋来，省得一会儿局里来人慰问看见你光着脚，还以为我们公安虐待线人。”

邢辰：“......”

130、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期间耿童看着已经回了很多血的输液管，按了铃，护士来了一次，问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了，是不是起了争执，又数落耿童不好好输液，把他腿上的纱布重新换了一道，顺便给邢辰拿了拖鞋。

护士走之后，邢辰在床沿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耿童放在被子里的两条腿：“我有点断片儿了，当时在地下，我们被困在塌方里，后来......”

“你缺氧晕过去了，”耿童轻描淡写地说，“我一直守着你，不敢闭眼睛，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邢辰愣了愣：“你就这么守到增援来？”

“嗯，”耿童说，“我也不确定增援知不知道我们具体在什么位置，但重楼是知道的，他曾经和我一起在刑场被毒|贩揍过，不过那事儿挺久远的。总之，我们等到了警笛声，直到那时候我还是不敢睡，一点点感受着头顶上的坍塌被挖开......”

他真的不敢睡，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守着老袁的尸体一起死在那里，但这次不是的，这次邢辰回头了，回头来找他了。

这意味着他必须要让邢辰活下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非得让邢辰活着不可，只是他下意识地觉得邢辰那样的人应该活在灿烂的光明里，而不是和自己一起留在缉毒一线，去面对那么多非人的罪恶和折磨。

倒在这条战线上的人太多了，但不该是邢辰。

而且他答应过，干完这票，就放邢辰自由。

警笛声忽远忽近，最后他们被人挖出来，被放在担架上，彼时的耿童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他听见解重楼焦急的呼唤，勉强从眼前模糊的光影里看见解重楼的轮廓，那个人的衣服早就脏了皱了，身上全是血，大概是别人的。

解重楼紧紧抓着他的手，随担架一起飞快跑动：“你别睡，你看我一眼，增援到了，任务很成功，三七已经送去抢救了，没有人牺牲，还有......还有那个刘三火，刘三火和王老四一起跑了，但我们抓到了碴子以及他的那些手下，缴获了一批他们没来得及转移的海洛|因......”

救护车前，担架哗啦一声被医护人员推了进去，解重楼也跟着上了车，坐在一旁，依旧紧紧握着他沾满了泥土和干涸血液的手。

“袁......”耿童无意识地喃喃，眼神不聚焦，落在解重楼一张一合的嘴唇上。

“带回来了，都带回来了，”解重楼忍着泪水，“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但地形太复杂了，光是三七那边我就绕了不少弯路，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认错，你不要闭眼睛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队长，哥......”

耿童竭力扯了扯嘴角，手指蜷了蜷，轻轻勾着他的小指。

解重楼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他手背上：“那个线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拼命去救的。”

救护车里，耿童轻轻摇头，想说什么。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好，”解重楼吸了吸鼻子，语无伦次起来，“我给你讲故事，我给你唱歌，我，我给你讲我小时候，还有高三辍学打工的故事，大学那会儿你不是最好奇了吗，我讲给你听，你看着我呀......”

救护车疾驰而下，耿童轻轻闭上双眼，手脱了力，解重楼一把抓住他马上要坠下的手，红血丝爬满了眼睛：“哥，哥！”

眼泪决堤。

解重楼再次感受到了失去的难过，他拉着耿童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沉默地流着泪。

他想到了大学时候，第一次拖着行李去宿舍，那时候宿舍里已经有人了，耿童纤长有力的背影逆着光，影子投在干净的地面上。

2002年，滇城警官学院。

“同学，你也是禁毒专业的新生？”解重楼拉着行李箱，把行李箱放在了下铺的床上。

耿童没说话，还是背对着，似乎没听见。

解重楼瘪瘪嘴，走过去一拍他的背：“哎，同学？”

耿童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转过身，摘掉耳机，尴尬地打了声招呼：“你、你好。”

“我叫解重楼，你叫什么？”

耿童眨眨眼：“耿童，忠心耿耿的耿，童真的童。”

解重楼一乐，注意力又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哇，MP3！”

“我攒钱买的，”耿童尴尬地递过去一只耳机，“你......要听吗。”

“好啊。”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解重楼惊喜：“你也喜欢这首歌？”

“嗯。”耿童点点头，锋利的眉眼微微弯着，是一个很温和的弧度。

131、

邢辰还是第一次从耿童嘴里听见这些话。

耿童目前还不能下床，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当时的情况，说那会儿邢辰走的时候自己尽力拖住了毒|贩，但没想到他们还有其他人有枪，不小心被打伤了腿，造成了贯穿伤，他只能跪在水里举起那把从碴子的人身上顺来的步枪扫射，勉强制服了那群人，想着邢辰最好不要回来，而自己又没有多余的体力再挪动，于是就干脆坐在水里，抱着袁知许的尸体等死。

谁知道邢辰还会走回头路呢。

然后他又提了一嘴自己和解重楼大学时候是舍友，后来一起工作一起出生入死，对解重楼的性格实在太清楚不过：“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他人挺好的，只是性格太急，容易上头，本质上是替别人着想。”

邢辰道：“看出来了。”

耿童微微颔首：“三七是他弟弟，你当时给我递消息的时候刘三火要搞的人就是那孩子。”

“哦......”

“不是他上纲上线，”耿童安抚地拍拍邢辰的肩，“三七和他是双胞胎兄弟，小时候爸妈走得早，日子过得苦，所以解警官格外珍稀这个唯一的亲人，现在人被毒|贩弄进了ICU，还不知道情况到底好不好，所以他急了，你别怪他对你不礼貌。”

邢辰扬起一个笑脸：“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耿童深邃的眸子微微动了动，笑意不太明显。

“耿警官，”邢辰现在知道了对方的真名，不太好意思继续叫阿更了，起身去饮水机那边接了点温开水，“嘴唇干了，喝点水润润。”

耿童接过那杯温开水。

他斟酌一会儿，用一种和当初恐怖袭击发生时带邢辰转移到安全地点后那般的温和语气说：“邢辰，这次是我对不起你，王老四跑了，但是我们抓到了碴子和几个马仔，也缴获了一批数量比较庞大的海洛|因。”

“怎么了？”邢辰一愣，“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是说，你本来不应该被卷进来，”耿童看着他的眼睛，“你该活在阳光下，是我强行拉你入了局，现在我反悔了。”

邢辰微微一滞：“说什么呢......”

耿童淡淡开口：“邢辰，我放你走，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要再回来了，缉毒没那么容易，我不愿意看见你受伤，甚至为此献出生命，你不是我们公安的人，碴子落网，你也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