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解三七没有回家。
耿童莫名地想到了之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轻轻皱起眉宇。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解重楼心里有些没底,刚才他在阳台那边站着往下看了很久,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但他始终没有看见解三七的车开过来,张望一会儿后烦躁地进了客厅。
耿童尝试着给解三七打电话,始终都是忙音。
解重楼下意识抬眼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走。”耿童当机立断,推门而出。
解重楼:“去哪儿?”
“去局里,”耿童手里拿着车钥匙,快速下楼,“我先给最近的派出所打电话。”
169、
他的确是想到了那一通电话,邢辰的状态似乎很不对,打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现在却反应了过来。
邢辰大约是被控制了,他刚才不但给解三七打了电话,又联系了袁知许,袁知许那边也是忙音,所以他直觉这里头有事,解三七上一秒还在说要回家,下一秒就联系不上了,很有可能是被人给盯上了。
车内密闭的空间里,气氛落到了冰点,安静得似乎只能听见解重楼和耿童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车辆运行时咔哒咔哒的机械声。
外面下雨了,他们没有带伞,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车窗上,雨刮器不断运转着,挡风玻璃前的水雾来了又去,仿佛压根没有尽头。
“我再给孙局去个电话。”凌晨,耿童拨通了孙曜的手机,那边好一阵儿才接上。
被打扰了休息,孙曜心情很不好,能听出来他拿着手机沉默半晌才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拖沓着脚步走到卫生间:“喂?”
耿童才不管什么职场潜规则,也不怕被人穿小鞋,直接言简意赅地说:“孙局,那伙人‘醒’了。”
那边顿了顿。
一秒。
两秒。
三秒。
“什么!”
“三两句话说不清,我已经在路上了,五分钟后到大队。”耿童说。
孙曜精神了起来,那边传来一阵穿衣的声响:“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你把你的人都叫上。”
耿童淡淡应声:“明白。”
嘟——
电话挂断。
车辆拐弯,驶入另一条路。
车门打开又关上,他和解重楼先后下车,快步走进了队里,一路往楼上去了。
170、
刘三火和碴子提前醒了,这对于禁毒大队来说,抓捕他们上线张姓两兄弟的任务无异于难上加难。
尤其是刘三火身边还有警察内部的自己人。
凌晨三点,禁毒大队全员到齐。
“确定联系不上袁知许?”孙曜严肃地看着众人。
耿童往座椅椅背上一靠:“打不通。”
孙曜哦一声:“那会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耿童便先声开口:“我是他的单线联络人,在我这里卧底的规矩只有一条,五通电话找不到人的一律默认出事。而且不止姓袁的,在他刚开始出现暴露可能性的时候我就已经找好了接替他的人,现在另一位也联系不上了。”
众人都陷入到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之中。
解重楼深吸一口气:“三七是我亲弟弟,童队刚找技术部门申请了定位。”
孙曜双手叉着腰,在原地踱步片刻,头顶的白炽灯照得他的秃头越发明亮。
他道:“那你们想怎么办。”
“三七半小时前还跟我们说要回家吃饭,”解重楼眼底的血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浮了上来,“如果他真的是被刘三火......”
耿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等技术部门出结果吧,他们今晚有人值班。一旦有任何消息,我们立刻采取措施。”
171、
宕山。
地下。
四周环境阴暗,铁栅栏上还带着陈年的血迹,地上是腐臭的浓水,空气里满是腥甜的气息。
袁知许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嗓子哑到快要完全发不出声音,眼前也朦胧一片,近乎失去了所有光明。
他躺在地上,束缚他身体的铁链松松垮垮地散落两侧,可能是那帮人以为他死了,所以把他丢在了这儿,不过手脚还是被镣铐锁着,他动弹不得。
邢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放下来的,坐在地上,离他两步之遥。
那帮人为什么放他们下来呢。
因为外面的锁就在三分钟前被加固了一圈,刘三火找了个会焊接的人来,把锁头焊死了,还格外好心地给他们从铁门的缝隙里递了两份发馊的剩饭,然后用砖块把外面垒了起来。
现在的这里密不透风。
外面是被堵死的砖墙。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与被活埋无异,而且会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慢慢地因机体无法摄入水分或是失血过多而死去。
袁知许虚弱地开口,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知道这里除了被叫做红灯区之外,还被称为什么吗。”
邢辰浑身的肌肉都叫嚣着痛楚,却还是看向他,摇摇头。
“其实我又骗了你,”袁知许淡淡地说,“我来过这儿,不止一次。”
“哦。”
袁知许闭了闭眼睛:“但不是以囚犯的身份。”
邢辰静静地看着他。
他道:“我是刽子手。”
“不意外。”邢辰动了动干裂的唇。
“我不动自己人,”袁知许说,“真的。”
邢辰道:“也不意外。”
成为卧底注定要做一些超出边界的事情,谁也不意外袁知许做过什么。
袁知许叹了口气:“我对象跟人跑了。”
邢辰扑哧笑出声,扯到伤口后疼得皱起眉头。
“你对象?”邢辰说,“楚飞啊。”
“准确来说,应该是未来对象,”袁知许苍白的脸色莫名带了点红,眼神也多了一丝光,就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那样,“我和他认识五年了。”
邢辰轻轻点头:“你们俩......他知道你对他——”
“他不知道。”袁知许说。
邢辰咬了咬嘴唇:“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袁知许:“我知道就够了。”
2012年,他终于在临死前说出了他的秘密。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温和地闭眼,安静地呼吸,等待身上的血流尽,等待一个不算完美的落幕。
邢辰却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别睡。之前你问我后不后悔,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你后悔吗。”
完全封闭的地下,袁知许又睁开眼,声音没之前那么清晰。
“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这辈子都不会当警察。”袁知许说。
他干了一辈子缉毒,如果说耿童他们那些人活得堂堂正正,永远立于光亮中的话,那袁知许这种人就是他们身后的那个盾,他在黑暗里,做耿童不能做的事,在隐秘战线潜伏,双手沾满了鲜血,直到组织开口告诉他可以回家的那一刻,他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任务。
他因此失去过双亲。
也不敢向任何人表露爱意。
邢辰又问:“那你怕吗。”
“没怕过,”袁知许声音低沉,“你看,我目前很平静。”
“听说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反而就不怕了。”邢辰嘴角牵了牵,极力掩饰声音里的哽咽。
他们长久没有说话。
袁知许的状态很差,就像一格电的手机,随时都会离开邢辰,也像一盏孤灯,马上就要失去光亮。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邢辰说,“那个小警察很聪明。”
他们两个唯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解三七了。
不出意外的话,刘三火应该已经绑了解三七,带回去给那个所谓的王老四交投名状了。邢辰想得很简单,那个警察让他留意王老四,既然刘三火有意报复警察,要绑警察家属,那为什么不把火烧得旺一点呢?
很多事情,唯有闹大了才有转圜余地。
“再陪我聊会儿,”袁知许努力地想看清他,“好吗。”
“你想聊什么?”邢辰说。
袁知许沉默下来,片刻后,他说:“不知道。”
邢辰低低地笑出声。
袁知许指尖苍白,轻轻颤了颤:“我有点疼。”
“嗯?”
“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吧,”袁知许被挑断了筋的手带着血,极力握住邢辰的手腕,“让我死得......轻松一点。”
172、
“监控调过了,喏,就是这辆车,凌晨的时候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与受害人的车发生剐蹭,但这个位置很刁钻,车主下车后超出了监控画面,他们在死角里聊了一会儿后,受害人就被白车车主带上了车,两人一起走的。”
技术部门动作很快,几乎是一小时内就确定了解三七离开的大概方向。
让人头大的是白色面包车没有车牌。
耿童垂眸盯着显示屏:“这辆无牌照车从一开始就尾随着解三七,目的性太强了,我怀疑他们的车相撞也是对方故意的。”
“这个要看交警大队怎么判断,”技术办公室的警察一边操作一边说,“哦,宕山方向,这一带的监控没覆盖全,你也知道,靠边境的位置太偏了,追踪难度很大,而且之前的监控画面里白车车主没露正脸。”
解重楼有些急迫:“那咱们现在就沿着这条路追过去!”
耿童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解重楼身上。
耿童摇摇头:“不行。”
“那车上坐着的是我弟弟!亲弟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敢情他不是你弟你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你就不怕打草惊蛇?”耿童拧着眉,语气少有的严厉,“刘三火是什么人,他们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末了,他深吸一口气:“袁知许他们的定位还没做出来,再等等,别让刘三火连夜跑路。”
一旁的警员开口道:“那边的电话是关机的,就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来说找到他们的具体方位有点难度。”
解重楼紧紧攥着拳:“有本事冲我来,报复三七是什么意思!”
他鼻尖有些酸涩,当日的无心的一句话似乎一语成谶了。
耿童抬眸看他一眼:“我的人联系不上,三七也被带走,这两件事可能都是同一批人做的,之前李强开着张东伟的车非法入境的时候我就好奇过,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知道夏邦现在抓得严,不可能冒着那么大风险随意进出。”
“所以呢?”解重楼有些不理智了。
“我说过我要从王老四身上入手引张东伟两兄弟出来,”耿童摁着手里的打火机,“现在有机会了。刘三火急不可耐地对我们的人下手,说不定他和王老四的交易已经提上了日程。”
解重楼盯着他:“我得救我弟弟。”
“我知道,”耿童思绪混乱,莫名有些烦躁,“你先别急。”
“耿童!”解重楼吼了一声。
“你以为我不急吗,”耿童声音大了些,而后又沉了下去,“但我们必须从长计议,现在追过去又怎么样?你敢保证刘三火在狗急跳墙的时候能沉住气不对三七下死手吗!不止你弟弟在里面,我的线人也在里面!你想让他们都玩完吗!”
解重楼不甘地看着他。
耿童叹了口气。
“你等我联系了武警再说,单凭禁毒大队和边防派出所是完不成这个任务的,还会把大家都搭进去,”耿童看他一眼,“解重楼,请你信我。”
173、
周遭忽然有些摇晃,像轻地震。
小石子轻轻落下来一些,挂在袁知许发梢上。
邢辰仔细地端详他,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脏污的血痕与灰土,被挑断了手脚筋的身体早就看不出原来意气风发的样子。
血液也沾到了邢辰身上。
邢辰沉默着抬手,扫掉了他发梢上的尘埃。
邢辰知道他快死了。
他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邢辰:“睡着了吗?”
袁知许虚弱到了极点,闭着眼,嘴唇翕动,用大概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地说:“嗯。”
“那我祝你......下辈子当不上警察。”邢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北上广看一看,”袁知许给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和小楚一起。”
邢辰的眼泪吧嗒落了下去。
掉在袁知许手上。
他抱着刚刚死去的尸体,温热得仿佛这个人仅仅只是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怎么会有人死得这么安静,安静得就像初来报社的那天他们互道晚安时一样。
外面有水声。
是澜沧江为漫无边际的罂|粟花海流下的眼泪。
邢辰想,这里离边境,或许仅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