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病房里的人来了又走,审讯结束的那一瞬间,耿童彻底脱力靠在床头,仿佛刚才那个条理清晰地分析问题的人并不是他。
他不认识康裕,但从黄振的口风里他能感受到对方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
那是一种被恐惧重重包裹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就连毒|贩举着枪对准他太阳穴的时候,他都从未感受到任何关于恐惧的情绪,可如今是第一次,他头一次对怕这个字眼有了具象化的感触,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可他知道,自己的身边,似乎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空无一人了。
势单力薄,就凭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要怎么和那些藏匿在黑暗深处的“自己人”对抗。
他怕他一闭上眼睛,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说不出那句冤枉,说不出那个他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后隐隐约约推测出来的真相。
——“你得感谢他,在调查组的行动落实到夏邦之前暂时替你保住了面子,没让你老家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
他终于懂了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入泥沼却不能动弹的感觉,当初解重楼出事的时候他尚且能强忍着难受劝对方往前看,但现在他劝不了自己,因为他一想到老家的亲戚、父亲的遗像,就会有一种天塌了的心痛感。
为什么他刚才能那么坚定地反驳黄振,说黄振不懂夏邦。
因为他就在这里长大。
他见过二十年前夏邦有名的恶霸村里长满了违禁草药的山头,他见过一簇一簇的罂|粟花,见过农村的老人靠那些东西止痛,他见过耿学文笑时的样子,他见过他被父亲高高举起后看见的那一方夕阳,他见过母亲送他去村头的小学上课时等在村口眼巴巴看着他兴高采烈说“妈妈再见”时露出的温柔笑脸,他见过他父亲被鲜血浸透的警服。
那天,妈妈送他上学,他跑跳着说了再见,却成了再也不见。
回来的时候父亲的警服沾满鲜血,被妈妈紧紧攥在怀里,他问妈妈怎么了,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流泪。
夜里的时候,其实他没睡着,他知道爸爸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听着妈妈压抑的哭声,假装自己睡得很香,然后他听见身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再然后妈妈躺回了床上,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唱着很温暖的山歌,接着哄他睡觉。
慢慢的,山歌的声音弱了下去。
他蜷缩在妈妈怀里,静静地感受着那个人逐渐没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冷。
于是他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开始喊妈妈,但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长大以后,耿童懂了,这个大学刚毕业就被拐进深山的女人,在艰苦的环境中找到了一个依靠,作为当地人的警察父亲没法帮她逃跑,无力对抗生养他的村庄,又害怕这个大学生被别人欺负,于是想出了下下策——娶她,以丈夫的身份保护她,紧接着他们相爱了,几年后丈夫被毒|贩残忍杀害,女人选择用农药殉情。
穷山恶水养出了一个正义的警察。
和一个本该在大城市里追逐梦想的女大学生。
故而耿童此时会觉得无力,黄振的那句话无疑是在提点他,夏邦的水太深了,此时他被人顶出来当替罪羊,恐怕是为了遮盖另一个近在咫尺的黑暗。
13、
他就这么睡过去了,仿佛在今天他向黄振确认过一些事情之后,他彻底松懈了下来。
但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他似乎无法改变当下的局面,于是逃避成了他的唯一选择。
他梦见的还是关于断指的那个噩梦,偶尔会梦到一些关于童年的,总是非常光怪陆离。
直到......
“邢辰交代了,调查组也确实在他的住所搜到了现金,足足有五万元,”江驰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但是他说,有些事情,只有见到你才肯开口,调查组的人拿他没办法,所以......组织上破例允许你和他见一面,不过必须在调查组的监控之下。”
耿童再次睁眼,江驰已经让人解开他被铐在病床边的手铐,这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他怎么说的!”耿童急切道。
江驰思索一阵,委婉地说:“都交代了,全部。”
耿童:“交代什么了?什么叫都交代了!你们刑讯逼供?”
“正规程序,正当流程,我亲自盯的,”江驰道,“没有人逼他。”
耿童差点晕过去,字面意思的,但好在被人拉住了。
江驰:“你要不先缓缓再见他?第二次车轮战结束之后你就晕过去一次,心电监护一直报警,医生也说不出具体原因,生命体征平稳之后你醒过,但一闭眼又睡了。”
“哦。”
江驰看着他:“你可以暂时出去一小时。”
耿童莫名被两个警员架起来,牢牢禁锢着,被引导着往调查组安排的一间小病房走去,病房门口站着两名特警,里面却没有病床,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以及实时监控设备。
耿童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邢辰那张嘴又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调查组对自己的态度竟然变了一些——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14、
耿童进去了。
他错愕地顿住。
身后的警察显然比他还要着急。
黄振怒气冲冲地骂道:“人呢!”
门口的特警支支吾吾地答:“刚、刚才还在的啊!”
江驰率先注意到被打开的窗户,于是第一个拔腿冲了过去,双手堪堪扶着窗框,往下探头,而后转过身:“拔针跑了。”
“不可能!这里是十楼!”黄振一把掀开被子,只见下面是两个枕头。
望着悬在空中晃荡的输液管,所有人都在凌乱,耿童大概是脑子还没清醒,直愣愣地盯着空气里一点点滑落下来的抗炎药液,药瓶里的液体还剩下一半。
床单上有坑,说明刚走不久。
病号服不见了。
医院的拖鞋还在,说明那个人的动机很明确,就是要跑路的意思,而鞋子在入院的时候被收走了,只能光脚跑。
窗户开着,这里是十楼,跳下去不是死就是残,即使真有那能力顺着外立面扒拉着墙壁一路借力下楼,那也逃不过监控的眼睛。
这是障眼法。
耿童抬手拉住黄振胳膊上的警服布料,语速因刚刚从昏厥中醒来而显得缓慢:“他不是翻窗跑的,去......去查医院监控,查光着脚出去的人,顺便......沿着医院外围的街道,查鞋店,重点关注身高在一米九以上,急着买鞋的男性,快——”
黄振随即回过神,命令下去。
江驰视线掠过耿童,于是缓了缓神,朝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先坐下来休息,事发突然,邢辰这一跑,线索算是断了,楚飞的举报材料到底是否属实,回头再议。”
耿童抬眸对上江驰那双温和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冷笑一声:“江支队长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请我一起见证邢辰是怎么在这么多人的看管下逃跑的吗。”
“你刚醒,说什么胡话呢,”江驰笑着,捏他肩膀的力道却大了一分,眼神里的那点温和也转而染上了别的情绪,“耿警官,你需要休息。”
黄振审视的目光忽地朝江驰扫了过去:“刚才都有谁出入过病房?”
江驰迎上他的视线:“我。”
黄振眉心一跳。
江驰道:“黄局,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振不想和他吵,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了解一下情况。你到病房来干什么?”
“康主任和徐厅让我安排邢辰和耿警官见面,”江驰说,“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床上。”
黄振视线又接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徐厅长姗姗赶来,明显是跑过来的,额角上泌了一层薄汗:“现场什么状况?”
黄振:“人跑了,什么都没带——哦,跑的时候应该没换衣服。”
徐厅长颔首:“安排人去查了吗?”
“已经安排下去了,着重筛查医院里光脚走动的病患以及医院外围的鞋店,”黄振瞅一眼坐在床沿的耿童,“那小子倒是灵活,第一眼就看出来邢辰压根就不是翻窗。”
耿童挪开视线,不想搭理。
徐厅长了然,面不改色地顺嘴夸了一句,然后收获了黄振一个“不是吧你还真夸啊”的诡异眼神。
其实黄振本意是想说这事不简单的。
黄振不信耿童一个受了伤刚刚下地连路都走不稳的甚至脑子都还不算清醒的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快的反应,还在第一时间给出了最方便也最快速的侦查思路——尤其是这件事建立在邢辰跑了的基础上,要知道,邢辰现在就是耿童的案子最大的线索,他一跑,那还查什么?查谁啊?哪怕他之前一口认下了全部,但只要没查到实质性的证据,这案子就不能算有进展。
邢辰跑了,对耿童来说毫无害处,甚至还能拖延调查组的时间。
最具嫌疑的人明明是耿童,但耿童才刚醒过来没几分钟,而且态度明显是在帮着调查组的。
这就奇怪了,谁有那么大能耐放跑邢辰?
黄振狐疑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特警脸色有点不好看。
江驰微抿着唇,眼神变了变,于是两名特警互相对视一眼。
黄振转而又看一眼江驰:“江队,你怎么了?”
“熬夜太多,眼睛疼,”江驰淡然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和冯局他们汇报一声,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这是挑衅。”
黄振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碍于两位领导还在,他终究压下了一口气,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调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