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景说话的时候神色格外认真,初爻抿唇笑了一下:“您也是。”
三个字像是带着某种力量慢慢落下来,砸在潘景心口。
初爻握住门把,正要开门。
潘景忽然冲他的背影大喊一声,带着些犹豫的颤抖和某些不知道在希冀着什么的情绪——“初爻!”
被喊名字的人慢慢回过身,笑了笑:“还有事?”
“当年……”潘景声音压低了些,叹了口气,“给我钱的那个人姓唐,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初爻眉头微微蹙起,“谢谢。潘老师,您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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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潘景在后面微微叹了口气,初爻早就离开的背影落在他眸底,久久没有消散。或许在什么时候,潘景忽然就悟懂了,想通了自己当年之所以怀揣着紧张的心情辞职的原因,也早早想通了自己的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确实收过礼,也修改过尸检报告上的细节,瞒天过海——不,准确来说是和那些人一起同流合污,当年法医组的几位主检法医没有一位是清清白白的。
他辞职是因为心虚,或者说,有人告诉他,你拿了这些钱就辞职吧,辞职以后没有人会找你麻烦,你可以搬走,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但是潘景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确实选择了辞职,可他敲开副局办公室的门的那一刹那,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一样。
于是他和盘托出,副局很生气。
当天晚上下班的时候他照常走老路回家,却在路上出了车祸。
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以为八年前的车祸只是个意外。
但是就在初爻今天见过他以后,尤其是在说出那句“潘老师”以后,他忽然就生出了许多愧疚。
也许这个世界上浑浊的东西不止是埋葬在地下,他前脚刚跟副局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后脚就出车祸没了双腿,又何尝不是那群人的一种报复。
偏偏报复来得那么快,那么悄无声息,如果当年的副局没有问题,潘景坦白的事情又怎么会被那群人知道,他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在没人的路上出车祸,甚至差点就死了。
初爻是在提醒他!
让他小心,隔墙有耳,又或者说,初爻现在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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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斑驳的墙上老旧的挂钟咔哒咔哒响着,然后发出磨牙的铛铛声。
一下、两下、三下……
下午三点了。
潘景浑身脱离靠坐在轮椅里,苍白地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声,紧接着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仰着头,眼泪顺着眼尾流下,从侧脸滴落,在左肩的布料上晕染开。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走错了,酿成了无法挽回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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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走在浦县的路上,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那里面放着潘景拿给他的几张照片和最早版本由主检法医们签过字但还未盖章认定的尸检报告,还有一支录音笔,录下了自己与潘景谈话的所有内容。
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给潘景好处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潘景最后跟自己喊的那一句到底代表着什么,但现在已经很明确了,薛凌凌当年的案子有隐情,这些可以成为翻案的绝佳证据。
给潘景钱的人姓唐……
初爻抱着背包挤进返回市里的大巴,心下一凉。
总不会真的有那么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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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鹏,你老婆没了,你一点也不难过?”讯问室里,佩石与胖子并肩而坐,对面就是前来配合调查的唐大鹏。
唐大鹏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抿了一口水润喉:“人死不能复生,头两天已经在家里哭过一场了,现在再哭恐怕就是虚情假意了。我本身就不是个感性的人。”
“那这么说,你是觉得死了老婆无所谓?”胖子道。
“倒也不是,”唐大鹏说,“我工作忙,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耽误工作啊,我还有个儿子在上学前班,我要是也倒下了,我儿子就没人照顾了。”
于情于理,确实如此。
胖子与石头对视一眼。
佩石道:“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了薛凌凌的案子,根据我们的调查,你老婆生前在家中可能与人发生过争执,凶手被情绪主导,这案子最后大概率会被定性为激情杀人。至于死因……你看一眼这份尸检报告吧。”
说着,佩石将文件推过去。
唐大鹏拿起文件扫了几眼,道:“机械性窒息?”
“也就是俗话说的被勒死,”佩石说,“经过我们的调查,你老婆薛凌凌于周末早上七点打算出门,连衣服鞋子都穿好了,这个时候家中有人来访,可能是熟人,所以没有引起周围住户的警戒,薛凌凌可能跟这个人聊过一会儿,直到发生争执才遇害的。我们推测杀害她的凶器很可能是一条丝巾,或者其他柔软的绳状物、丝织品一类。”
唐大鹏点点头:“查案的事交给你们市局的警察,我很放心。”
“我们想请你回忆一下,你老婆跟你结婚七八年了,这些年里你们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仇,或者平时有什么小矛盾的?”佩石道,“这个很重要。”
唐大鹏仔细回忆一阵,摇摇头:“没有,我们基本上不跟人吵架,凌凌平常都很温婉,大家都夸她贤惠懂事,我们家的家庭成员之间相处模式也都很和睦,从来都没有跟谁吵过,楼上楼下关系也都很好。”
“是吗,那就奇怪了,邻里相处和睦,家庭成员之间也和和气气,总不可能是有人进你家门就开始找茬吧,还偏偏是你出差的这段时间,你在你老婆遇害的前一天出差,过了三天才回到家,这段时间你家乱糟糟的,儿子一直都是由爷爷奶奶照顾,”佩石又重复一遍,“真没跟人结过仇?”
“没有,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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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鹏一直说自己家庭关系如何好,甚至还格外强调自己对薛凌凌如何好,没一会儿就开始掉眼泪,说自己老婆善解人意、懂事孝顺……
最后胖子和佩石见时间到了,只得送走唐大鹏。
将唐大鹏带离讯问室的时候,初爻正好回来,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
“师父。”佩石在走廊上碰见他,打了声招呼。
初爻颔首,目光落在佩石身边的唐大鹏身上:“薛凌凌家属?”
“哦,我是她丈夫。”唐大鹏眼角还有一滴泪,说完便伸手擦了擦。
“节哀。”初爻紧紧盯着他。
唐大鹏道:“谢谢警官。”
说完唐大鹏就自顾自往出口走了,初爻目光追随他,最后定格在他的背影上。
等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时,初爻一把拉过佩石:“过来。”
“哎哎哎,怎么了师父?”佩石有些摸不着头脑,冲锋衣外套被初爻拽着都快变形了,一下子就被初爻带到了一旁的办公室里,磨砂玻璃门在他俩进去之后吱呀吱呀地晃了几下。
初爻将自己的背包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照片和文件:“看看。”
胖子紧随其后,胳膊搭在佩石肩上:“这什么啊?”
“我今天上午去见潘景了,”初爻说,“这些是他给我的。”
佩石上手,小心翼翼地拆开文件袋。
一份尸检报告,报告上的签字时间是八年前,比后来正式卷宗里的那份报告时间要稍早一点,不同的是初爻从潘景那里得来的这一份尸检报告虽然由当年的多位主检法医签过字,却还没来得及盖章认定,也就是说这是一份“作废”的尸检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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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市公安局蒲县分局刑侦大队
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
公刑技法字(20XX)第XXX号
20XX年5月12日凌晨1时32分,浦县大树村派出所接指挥中心报称:在粤东市浦县大树村工业园区水光针生产车间员工休息区内有一名工作人员倒地不起疑似突发疾病,接报案后派出所民警组织警力迅速赶往现场,现场确发现有一名工作人员因病晕倒,民警第一时间进行紧急救护并拨通120等待医护人员赶到,期间发现该名工作人员头皮部位有严重破口、鲜血直流,120赶到现场后宣告工作人员死亡,案件转交分局刑侦大队……
20XX年5月15日,案件正式由分局刑侦大队接管,刑侦大队技术科有关人员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20XX年5月15日14时,我局法医在粤东市浦县第一殡仪馆法医学鉴定中心对死者薛山(男,现年53岁,19XX年生,粤东市浦县大树村人)进行尸体检验,现将有关情况报告如下:
……
粤东市公安局浦县分局刑侦大队
主检法医师:潘景(签字)
主检法医师:于美美(签字)
法医师:陆甜(签字)
法医师:柳凄(签字)
二〇XX年五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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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没有盖章。
“薛山的死因是心肌梗塞导致的猝死,但却是因为头皮受钝器击伤后引起挫裂创,从而间接性引发心肌梗塞,然后才导致死亡,”初爻道,“这是最初尸检报告上的内容。但是在最终认定的时候使用的并不是这一份报告上的内容,也就是说,正式卷宗里的尸检报告是做过修改后的新版本,案件中薛山的死因最终被认定为心脏病发导致的猝死,这就使薛凌凌在告发水光针生产车间的时候无法掌握自己父亲真实的死因,从而导致案件宣判结果出现偏差。”
事实上薛山的死因有蹊跷,法医所拍摄的照片也很直观地表明他身上有多处钝器击伤,头皮部位受损最严重,甚至出现了挫裂创,也就是说,他生前曾遭受过虐待。
那份作废的报告,才是事情的真相。
薛凌凌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只知道自己父亲突然死亡,需要维权。所以她在告发水光针生产车间的时候证据不全,第一次就败诉了。
佩石皱了皱眉:“那个叫潘景的法医在薛山死因认定后就主动辞职了,是不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