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录 第96章 商琅与第四个笼子

商琅眼泪都快出来了。

事实上，已经出来好几次了。但刚出来，就被风刮走、被火烤干，还有就是混着脸上的脏污，分不清哪里是泪痕、哪里是泥斑。

他开始想家了，想念那雾蒸水托的画船游舫，从所食用箸到所掀细帘，无一不精巧、无一不费工。繁京华茂，来往才子佳人，拈的是笋白尖，吟的是湖中月。

回忆很美好。但当回忆和眼前景象重叠在一起时，无疑是噩梦。

他茫然地低头，鞋尖上还沾着一小截蚯蚓妖焦化掉落的尾部，裤腿上染着烈火马的血，黑乎乎的手心是熔岩龟粉碎的外壳。

真是无一不真实、无一不残酷。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第四只笼子前的。先前打斗的场景在他眼里像做梦一般，明明切实经历过的场景，转头便如浮光掠影般消散了。

从分裂场地开始，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想象中的猎妖人世界是多么肤浅可笑。根本不是水到渠成的收服，也不是有人相助的不痛不痒的打斗，人力所造成的场景已经让他精神动摇，更何况与体型庞大的妖兽面对面厮杀。

他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更不想回参家日日过着这样的生活……

而参坪和参域早就注意到商琅精神状况的异常了。

“参域，他是不是……”参坪看着商琅发抖的背影，眼神担忧。父亲说要把人“完整地”带回去，要是完不成任务，责罚倒是其次，只是……

“若真的情况危急，我会出面救下他。”参域摇扇低眉看去，“大不了就是退赛。他若真的不适应，这辈子当个闲散百姓过活，也挺好的。”

“唉，”参坪感慨，“我先前听传言说他比当初的你还早开印记，还以为接回他，又能多个兄弟支撑家业。现在看他这样，应该是讹传罢。”

参域微微一笑，“啪”地收紧扇子：“自然是讹传。”

扇上赤色妖鸟的眼神精光一闪而过。转而便消失于扇缝之间。

“啊，你们在聊商琅吗？”席白忽然从谈话的二人肩缝间挤了进来，随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看上去似乎体力不支，手都在抖。也难免的，一口气杀了三只会灵力的妖，多少是有点累。”席白挠了挠额头，接着说道。

“不过他的直觉真是准。好几次我都差点以为他要死在妖手下了，结果他总能攻击到妖的致命弱点，一击即杀。不得不说，你们家血脉真好。”

“看来参家家主四处保留种子，是为家族储备后生力量啊。真是深谋远虑。”席白得出最终结论。

“……”“……”

席白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插入这二人对话。说完后他便满意地离开，去观察其他赛道的选手了。

第二炷香已快燃完。其他选手大多也已到达第四只笼子。目前已有二位选手中途弃权，就是商琅第二关的队友们。还有一人来不及弃权，被救下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立刻被拉去救治了。

虽说各个赛道走到后面，即使是相邻的赛道也距离甚远，但还是听得清隔壁赛道的动静，比如人与妖搏斗声，以及惨叫声。

陈月同便是听着惨叫声捏碎倒数第二个珠子的。

惨叫传来处是他右手边的赛道，是他第二关的队友赵严。赵严被熔岩龟的火人圈包围后不久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被樊求川等人救下时，他偷偷转头看了一眼，皮肉都已经被烫化掉大半了，露出多截森森白骨。

赵严的下场，倒不全是输在本领，也有运气的原因。

陈月同在捏碎雷珠前，眼神却没有盯着笼中的翼鱼妖，而是自己左边的商琅。

从第一只妖开始，他就发现商琅的异常处了。明明术式的熟练程度一般，使用的技巧也很笨拙，总是在东翻西滚地躲避攻击，但总能在命悬一线时一击找到致命处。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狗屎运吧。

不过，就算是狗屎运，也有可借鉴的地方。前几只妖，陈月同都是依样画葫芦商琅的做法，得以过关的。

商琅早就打开了第四只笼子，翼鱼妖在空中轻灵飞行，起初是绕着商琅飞，到后面看他一直发抖没反应，索性电了几处皮肤，在商琅的胳膊上留下好几道冒烟红痕。

他怎么回事？是不要命了吗？陈月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商琅的反击，只得自己先想办法对付翼鱼妖。

他和翼鱼妖一样，都是雷系灵力。同属性的灵力比拼中，往往就是最直接的力量比较，谁的灵力更强更深厚，便能取得胜利。这样来看，对付翼鱼妖还不算太难。

但接下来，他便知道错了。

翼鱼妖身形灵活无比，好几次他觉得要打中了，鱼尾轻轻一摆，透明的翼翅便将身体推向另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陈月同至今为止的攻击还没有打中过一次。

而翼鱼妖的雷虽然轻，打在身上累积效果却不容小觑。不至于把肉电熟，但烫得冒轻烟是没问题的，皮肤像被沾了盐水的鞭子笞打一般，火辣辣地疼。

在与之缠斗的过程中，陈月同偶然瞥了商琅那边几眼，却看见他直接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月同有些厌恶地移开视线，大男人家，若是实力不足，爽快投降弃权便是，蹲在地上哭算什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而商琅的神经早已麻木。在前三只妖那里，他的过关不过是侥幸。一次次在溢出的恐惧中麻木，再一次次苏醒，错愕地看着已经倒下的妖尸，接下来便又是循环。

商琅的心思已经不在这次试炼上了。他脑子里所有的想法是：

“我未来要一直过这种生活？”

现在赢了又怎样？他也许会靠运气赢很多次，但只要输了一次便全完了。

对未来的恐惧和被现状麻木的思维，让他在短暂时间内忘了自己的处境。刚刚他失手掉落了雷珠，连第四扇笼门已经打开都浑然不觉。

也许，对他而言，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恐惧才是现在理智被吞噬的真正原因。

就在商琅沉浸在自身魇思中时，情绪的激动让他体温不断升高，被翼鱼妖烫出的道道红痕越发鲜红，但手腕处的印记却在红肿的伤痕中分外显眼。

那是呈花开状的印记。火花向四周发散开来，如同怒放的赤色花瓣。

低着头的商琅眼角模模糊糊看见了花的形状。他看到了右手手腕处的印记像烙铁落肤般灼目，不禁想将手腕凑到泪眼前看个清楚。

而就在这时，翼鱼妖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之前商琅蹲下时，它谨慎地先对四肢进行攻击，现在它完全确认，眼前的人类已经丧失了最起码的斗志，准备朝着他头顶钻去，用尖锐的鱼嘴释放最后一道雷击。

就在商琅想把手腕举到眼前时，翼鱼妖也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即使商琅再浑噩，他现在也感受到了那扑面的浓厚杀意。

他下意识地将手腕一甩，想打开眼前的不明飞行物，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眼前飞来的是妖，他不释放任何术式而是用手直接迎上去，几乎是送死。

参域已经飞到了商琅身后十米处。他在水面上轻轻点过，留下的涟漪都是淡淡两圈便止。

应该来得及吧，不至于死，情况好的话，就掉条胳膊。他在心里估算着后果。

然而就在他即将近身、从翼鱼妖手下救出商琅时，多年积攒的经验让他骤然全身收紧，脚尖往后蹬去，同时毫不犹豫地甩出折扇。

扇子在空中以圆形轨迹飞舞，先后击打到陈月同的左肩和万梓的右臂，二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忽然被不明物重重打到，身体立刻失去重心一歪，向地上倒去。

万梓好歹有光晕护体，胳膊上只是登时黑青了一大块。倒下时，他面前的翼鱼妖立刻抓准时机，准备直钻他百会穴吸脑髓。

当人在极度危急之时，是能看到慢动作的。万梓就看到了。

本是一秒、不，半秒都不到的动作，他却完整地看到了。

炎炎燃烧的火焰圆弧，擦着他头顶不过半指处飞过，高温仿佛将他自己所在的下部空间和上部空间硬生生分割开了，火轮如刀刃般劈开了空气，像横着绽开的烟花，一瞬间布满了整个视野，连呼吸都来不及交换，便划过眼角最后一寸，消失了。

翼鱼妖也消失了。代替它留在空中的，是烤鱼的香味。

参域脚尖是划着水面、拨开一长道涟漪回来的。如果他当时反应再慢一个眨眼，大概也会烧到鼻尖。

他自然也没错过看到，参坪的脸色在一瞬间无比难看。

参域看了看已湿透的鞋尖，展扇一扫，便干爽如初。

啊，又多了个麻烦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