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做到了。”妖七对视死如归状、刚喝完的龟有期说道。
而龟有期连勉强应声都没心情。在喝下回过味的那一刻,他的心情甚至生起还不如饮毒身亡的想法。
咸。很咸。特别咸。咸得他都快产生幻觉,仿佛自己的舌头变成了被开壳撬出、水淋淋光秃秃全部暴露于外的生蚝,再被扔进热锅里的粗盐,流泪尖叫着急速渗水萎缩、仿佛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都被带走了。
更要命的是,他心里同时产生了无尽的煎熬感。
在有限的人生里,他从未觉得当下的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如此漫长,自己的生命仿佛粪坑里打滚的泥猪,堕污而不自知,直到此刻才启迪开智、发现挂在自己猪尾巴上的肥粗大蛆,顿时如天塌地陷。
等他的神智稍微清醒、回到现实时,发现自己像一条烈日下的老狗,往外极力伸长舌头接触空气,“哈哧哈哧”不停喘气,仿佛这样就能更快挥发带走自己舌面上的残留液体。
龟有期立刻收回舌头、咬紧牙关,将刚刚没法自控的丑态收拾起来。
但妖七视而不见,将托盘随手放在地上,笑着伸手将他从砧板上拉站了起来。
“你们队伍收集的植物都是由你保管的吧?交给我,然后离开。”
龟有期心中的煎熬痛苦并未减轻多少,但好歹能理解眼下在发生什么事。他无力地点点头,抖着手指解下腰间的口袋,全部交给了妖七。
妖七接过口袋,掂了掂,十分满意:“看来你们还挺认真的。下次若还有缘再见,我会给你们升级的。”
龟有期已经哆哆嗦嗦、全靠意志力支撑地往洞口走了两步,听到这话差点腿就软了。
童藤看着眼前发生的荒诞场面,看到妖七拿到口袋、说完话后,就仿佛没有龟有期这个人。别说扶一把了,连看一眼都没有,他现在忙着和五面蜂王眉目传情、狼狈为奸。
“五面,这可是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每次来这只能采摘定量的蜂巢植物,但我手上这些可是别人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摘的,不算在定量内哈。”
童藤看到,五面蜂王的五张脸瞬间全部眉眼嘴角都被熨平了般,陷入面无表情的状态,最后思考良久,说了声“对”。
“不愧是我的好朋友,说话算话。”妖七边将口袋口扎紧、往后一甩搭在肩上,边走向自从押和姬走后、就一直呆滞坐在砧板上的蟹催旗。
“你也赶快着吧,二选一,别跟自己身上一样黏糊,火速麻利点。这样我也好快点清理砧板,赶着给我的好朋友们做饭呢。”
“们”?是指空中飞着的所有蜂妖群吗?童藤心下一阵恶寒,反感太甚、甚至带得背上都有点发麻。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背上的动静是因为傀儡背上的都烟子似乎醒转了。
他立刻快步上前几步,又是一记灵力手刀,将他重新劈入梦乡。不管做的美梦还是噩梦,至少应该都比这里发生的一切合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注意到,这里的空气其实四处弥漫着蜂妖群酿造的五味蜂蜜气味,只是比例调和得很微妙,混在一起极不易被人察觉。
他也是看到那些砧板上的人的各色情状后才猛然惊觉,不光是自己,就连一贯冷静到冷漠的司初来到这里后情绪都变得格外浮躁。这些味道强烈到人类光是喝一小杯就会崩溃的液体,早已经在整个洞穴的空气里挥发得到处都是了。
这种时候,都烟子这根炮仗更是绝对不能醒。这不纯添乱呢嘛。
而他打晕都烟子时,司初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到童藤注意到其在看时,司初道:
“我觉得让这人醒着更好。他若不多点时间清醒、好好睁眼看看真实世界,只会继续沉迷执拗在自己的想象里无法自拔。”
童藤心里刚想好怎么说明,开口却变了味:“留着这些大道理跟你徒弟说去。这是我徒弟。”
看来这些液体对他们的荼毒远比自己想的深得多。
但他也不担心司初会因与自己的口头龃龉而失控到不可控——他和自己一样,情绪被点燃了并不代表理智被烧没了,应该也早就察觉到这些蜂蜜气味对人情绪的操控。
“怎么?失恋后打击太大了?不过这才哪跟哪啊,蟹兄,要我说,你这情况充死了是暗恋未遂,连喜欢人的门槛都没够到。更何况如果你心里真的和面上一般心如死灰,就赶紧挑一杯喝了,死了是你得偿所愿,活着也算劫后余生,以后重新好好做人吧。”
妖七带笑的两片唇像两片软刀,碰一下就是一把扎人心的刀子吐出来,似乎比起让蟹催旗身殒、更巴不得令其心诛。
五面蜂王也总算搞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切换到同情脸摇摇头:“竞偶的失败者。”
蟹催旗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形势所迫放弃了,手臂跟着他和它的话机械动起来,就这么浑浑噩噩摸到了车轮草苞的边缘。
而这时,砧板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原来你一直喜欢押和姬?!”
妖七歪头挑眉看了下:“哟,你怎么还在这呢?我以为你第一个喝完早出去了。嗓子这么快就恢复啦,真是天赋异禀。”
鹤取觉得这人无论什么时候夸人都有种夸猫狗的感觉,有种不清楚底气何来的高位审视,以及不论夸得如何天花乱坠、被夸的人都能深刻感受到他语气底色的控制欲。
但此人的扭曲性格如何矫正并不在他该解决的问题范畴内。鹤取只能先顾上蟹催旗:“你好好看看杯里蜂蜜的状态再挑啊,别的事先放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活着。”
“道理都懂,但人家毕竟刚失恋,总得让他缓缓吧。”妖七笑道。
蟹催旗听了这话,反而面色冷静下来,开始沉着观察最后剩下的两杯蜂蜜。
如果现在还继续出神,只能说明自己是个活该死在这当蜜蜂口粮的猎妖人。这比其他事都更来的磋辱人。
现在剩下的两杯,一杯是毒,另一杯是酵蜂醋。
按理说,有一杯应当往外散发着强烈到能腐蚀人眼球的酸味,但此刻二者都被车轮草苞包裹其中,其边缘粗小的锯齿状叶片正在微弱起伏,像是呼吸走了杯内液体的所有气味,没有一丝外泄。
闻是闻不出来了,只能用肉眼看。但也只能看到一杯颜色深点、另一杯浅点,质地是一样的粘稠清澈,没有其他古怪的颗粒或气泡感,连杯面都是差不多高低。
妖七笑问道:“你怎么还不喝,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后脑勺?她头发和缎子似的,跟飞镖一样乌黑油亮,保不齐有毒的就是深色这杯呢。”
鹤取立刻出言:“别被他干扰!要是你没喝死,栽的就是他这边的人了。催旗,你慢慢来!”
五面蜂王一挥手,旁边正在高低错落跳着进食舞的蜂群立刻不断缩小飞舞的圆圈,向中心的砧板处逼拢。
“到饭点了。”五面蜂王妖宣布道。
蜂群在不断靠近蟹催旗,蟹催旗的手指在来回靠近两颗车轮草苞。
而妖七看着他的手左右不定,脸上出现耐人寻味的表情,蹲着的脚后跟往前挪腾几步,偏头靠近他:“决定选浅色啦?真信我的话啊?反向思考呢?但说不定是反向的反向,我说的还真是真话呢?又或者毒确实是深色的,但是滴进蜂蜜混合后却变浅了?不好说啊不好说。”
蟹催旗的鼓膜本就随着蜂群的嗡嗡靠近,像即将要被锤破的鼓面,砰砰震动;妖七又几乎是将他心里过的想法都宣之于口,更令他的心跟着现状的紧迫一起怦怦。
耳朵和心,像两处各自捆着活跳跳的青蛙,在他脑内和体内撞来撞去,几欲突破。
童藤和司初看着这场无异于上刑讯问的最终抉择,心里都冒出另一个同样的疑惑:
要是蟹催旗没死,剩下的那杯,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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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是喝多了吗?晚上也没酒啊。”辛须尝嘀咕道。
旁边的关清之瞥了他一眼:“又在嘟哝什么?”
队伍末尾的辛须尝看着前方还在和饴糖脑对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众人,小声说道:
“她就算有什么猜测,也该留到最后说。现在刚好卡在鲛人栖息地中央,地形忒差,前不能闯后不能退的,这群鱼要把我们留下来当化肥养珊瑚礁都是易如反掌。”
“只有对你易如反掌。”关清之重新将头转回前方。
辛须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多日来的被轻视让他心中有股委屈越酿越大,堵在嗓子口下面呼之欲出:
“这不是实力的问题,而是信息差的问题。这群鲛人本就来路不明,与人智齐平,刚刚你也看到了,生殖方式还格外邪门。之前一开始它们说,不止是满月镇附近的海域,其余海域恐怕都潜居着它们的族群。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它们的主场海里……”
关清之打断他:“你是不是几乎没独自成功猎妖过?”
辛须尝当即略带自满地反驳:“不是啊。成功过好多次。”
关清之不耐烦地拉了拉嘴角,唇珠跟着嘴角一起被扯起嘲讽的弧度:“刚成妖,战斗力和动物差不多的不算。”
辛须尝愣了下:“…有些动物就算不成妖也很凶恶的!”
“凶恶?那你猎杀过老虎狮子豹这些吗?”
“呃……猎过类似的,老鼠猴子鹞。”
关清之真是连骂人的心思都没了。他无视了这废物的废话,继续说道:“你若是猎过真正强而恶的妖,就会知道眼前这些鲛人也不过是大同小异,翻不出个新鲜模。灵力高超、种族团结、匹敌人智又如何,这些哪只大妖没有?你若抬头见过青天,就不会对下面倒映青天的蓝海惊讶。”
“换句话说,你被瞧不起,不是因为你的实力,而是因为你的经历。经历决定眼界,你多与强妖恶妖周旋几次,就会发现眼下的处境不过也只是一次猎妖。甚至比猎妖更轻松。因为这些鲛人还要张脸皮,非得自称爱好和平比人优越。”
关清之看着从刚刚开始面皮一直像被大头针按住毫无动弹的饴糖脑,看着它各凑半截的人身鱼尾,淡漠的脸色又掺进去渐浓的厌恶:
“按照我的经验,最后能赢的不一定是实力最强的,但一定是脸皮最厚手段最无所不用其极的,欺骗引诱诈死佯攻,谁找出最多方法苟延残喘,谁才最有定局的希望。”
辛须尝很想从怀里掏出本子记下几笔,回王都述职时一定有用。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此时,在关清之前面几步远的晏琢转过头来:“看来你不止会发火。之前在清坊时观察你,倒没看出你有这些见解。”
关清之懒得回应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只说道:“你还是多观察前面吧。卞采露的话似乎让鲛人下不来台了。”
晏琢却没在意:“不会的。都把我们带到这了,那群鱼巴不得继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翻脸赶人?”
看着他无所谓的脸色,关清之连月来心里的怀疑如墙角的青苔阴影,一点点随着时间推移疯狂繁衍壮大,终于在此刻化为问出口的实体:
“我之前就一直有点隐约感觉。你以前是不是满月镇的人?”
接下来恢复两日一更啦。
感觉最近奇怪的比喻越写越多了……(蠕动爬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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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喝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