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特地抢别人的……”
童芜话音未落,就赶紧偏头往右,躲过了一支咻咻破空的毒弩箭。
他意识到现在周围遮掩物太少,立刻奔着最近的灌木丛而去。
“……的告示目标啊?”
他这话总算说完了。与此同时又是五六只弩箭擦着他臂弯膝窝而过。
春生夏长,灌木丛此刻正是枝叶新鲜的时候,硬脆脆的刮人四肢,童芜即使灵力护身,也不可避免受到弹性枝条的阻拦压力。
弩矢破空爆音,灌木窸窸窣窣,洪覆的声音在这间隙从容响起:“为了锻炼逃跑能力。难道你想杀完人后就直接死在王宫里吗?”
听到溪流声了。
童芜迅速弯腰屈膝、前滚翻出灌木丛,以左手肘为灵力支点旋转全身,后脚跟在碰触到溪边堆石的那刻抵住,右手撑地跃起。
同时,早在他掌心酝酿好的水球升腾半空,在后方众目睽睽下,瞬秒内爆发分裂成数百支细冰箭,穿过追赶者们的肩颈连接、腋窝垂皮、侧腹腿肉等部位,刺皮溅血,像大头钉按住了纸人的各个链接关节。
登时哀嚎遍野。
当时就有倒地者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边骂开了:“好阴毒手段!专门避开重要脏器处,专挑这些能折磨人的地方下手!真是比妖还恶!”
另一人眼尖,边捂着大腿吸冷气,边指着童芜的右侧肩后,大声道:“他还随身携带着妖宠!如此亲密无间,倒真学去了这王八妖的五分忍三分恶,还有两分留在最后狗急跳墙咬人!”
化身为蒙苔龟趴在童芜肩上的洪覆在他耳边笑了起来:“我之前就教过你了,虐杀手段一定要从舌头开始,你不听,专攻些无关紧要的部位也就算了,还留着这些狗嘴狂吠。还是我动手——”
说着,布满细密鳞片的龟项就慢慢伸长抬高,嘴角咧开,隐隐看得到喉咙深处有灵力在纠集变大。
童芜直接一根食指将他的头按回壳里:“不行。”
不待洪覆反应,他立刻转身,准备涉水过溪,钻入对面的森林里,彻底摆脱追兵。
后面的人见他要走,更急了:“不准走!把我们的犰狳尾留下!”
童芜头也没回,但还是对此回应了:“这些犰狳妖是野生的。”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那人骂骂咧咧,“这些犰狳妖是我们特地让它们‘野生’的!散养的妖才能养出好肉亮皮毛,我们在这守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到了收获季节割尾,你却不知从哪冒出来,把它们给一窝端了!好歹给我们留个崽养下一波啊!”
童芜踏上淙淙春溪表面,脚所踏处结开冰花,稳稳地从湍急的水流中一步步走向对岸。
“我并不想和你们争利。只是我借宿的村庄,屡次发生犰狳妖黄昏时分下山吃人掠畜事件,它们族群庞大,早已不满足只捕猎山上动物。再不铲除,整个村庄的人明年开春前就都会被吃光。”
后面的人听完后就更气了,破口大骂道:“就你高尚是吧,那个村子里我知道,他们不肯给我们交保护费,还指望妖来了有人护着他们?现在这世道,你就算做生意送货,都得花钱请个押镖的吧,抠成这样,就活该死光,断子绝……”
那人话还没说完,正在唾沫横飞张着的嘴就忽然定格住。
颤巍巍的舌尖暴露在空气里,被一根只有小指一半细的冰棱给穿透,还有一根冰棱直接竖着在他口腔里,撑着上下牙膛,令他无法闭嘴,也无法继续说话。
洪覆扭头看了眼,苍黄的眼珠闪烁了下。
“准头不错。现在都能听音定位到这么小的地方了。”
童芜淡然道:“也还好,他嘴挺大的。”
洪覆夸完,又阴森森地伸出前爪,搭在童芜的侧脖上,感受着他的血管跳动。
“但你攻击力太弱。这些伤,都是养几日就能长好肉的,不伤筋不动骨。你是觉得我很好糊弄吗?”
童芜提了提手里的一捆犰狳尾:“你是让我收集犰狳尾锻炼身手。杀这些人,也长进不了自身,还不如拿他们来当靶子练准头。”
话刚说完,身后又传来咒骂:“前面就是边境线,你敢在今日暗算我们,扛着我们的物资走,被人发现必是死路一条!”
“死小鬼,不打听清楚就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像你这种单干的散户,来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不是留在这片地界被妖当了肥料的!”
“就是,这里可是两国边界线,不管你遇到是人是妖,连分辩时间都没有就会被一击击杀。还不如现在把犰狳尾还给我们,看你身手不错,留下来给我们当个下手,别说一些妖的边角料了,保管你吃香喝辣、万物不愁!”
童芜听着这些半吓半诱,前方风吹林响,连绵到地平线的广袤森林中,枝叶交错摇晃,恍惚间,似乎看到几条快得看不清的黑影蹿过。
风声里夹杂着低声的呢喃,含糊不清,落在一般人耳朵里只会当成是树叶婆娑、草木沙沙,或者是生物游走而过。
但是童芜听得清。这是妖的言语。
溪对岸在地上拖行血迹的人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树林里的动静,无一不脸上露出窃喜,嘴上骂的更大声了。
童芜听着这些声音越发大的咒骂盖过了林中低语,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宽溪对岸的那些人,忽然微笑了一下。
他转身的那刻,风起云涌,十数条黑影穿行叶影之下,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四面八方殊途同归,向童芜所站的位置扑去。
溪对岸的人已经不由自主大笑出声了。
“哈哈哈哈哈……嘎?”粗犷的笑声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原本半边肩背龟、半边臂夹尾的童芜,在即将被那些黑影合围抓握捕杀之时,从他那张淡淡的笑脸开始,如被搅浑的洗墨水,整张脸乃至整个人急速扭曲荡漾开来,化作了千丝万条,呈半透明色泽,各自从不同方向钻入黑影间的空隙,逃入林中不见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半晌,有人最先反应过来:
“不可能……灵力怎么可能会让人直接消散?!他不活了??”
“犰狳尾呢?有没有掉在地上,快找找,要是掉了就马上捡回来!”
“地上没有。难道是被那些黑影给捡漏了?”
一人盯着陡然陷入寂静不动的森林,想到了什么,恐惧马上弥漫上整张面庞:
“不、不对……快跑!”
黑影从未消失。它们只会在捕猎失败的那一刻迅速调整策略,隐匿片刻,转而攻向下一个最近的目标。
“啊!!!!”
惨叫声极具穿透力,被风送过层层树梢,到达密林深处时,依然能让人听得心弦一抖。
密林中央的一棵参天古木上,两个人各自坐在树的两边枝干上。正是人形的洪覆和童芜。
“这次的傀儡术有突破。灵感是来自那间小破客栈的女人吗?”洪覆抬起右手,手指呈虚握往前伸展状,接住了一片被声音震下来的落叶。
伴随惨叫声一同到达的是千丝万条的半透明状灵力。此刻它们重又汇聚成球状,再迅速长出头颅四肢,稳稳站在树下,抬头看着童芜。
刚刚让那群人不疑有他的“童芜”,充斥着人的气息,其实也只是他本人的一个傀儡。
童芜低头伸手,正在对肩膀上的蒙苔龟做微调:“是。老板娘……玉欢意的傀儡术,在猎妖人圈子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我也只能借鉴她的些微手法,不能临摹全部真意。”
洪覆拿指甲接住叶片后,旋即随意一甩,快如光照,直接斩没了童芜还在微调的蒙苔龟-头部。
童芜动作顿滞。见状,洪覆没有了刚刚接落叶时的随性表情,脸色要阴不阴的:
“但你还是没练好,怎么在灵力被攻击的一瞬间调整好气息和状态。”
童芜感受着手腕处的钻骨刺痛,虽然只持续了一秒不到,但这疼痛的等级还是能让他在一瞬间忘记呼吸,以至不能即刻反应过来调动灵力走向。
他回道:“你太强了。我很难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个,等等,让我想想……对,你们人类的拍马屁。少对我来这套。”
那片被甩出的落叶此刻回旋又至洪覆手背上,悬空停于指骨底上方半寸处,呼呼旋转,锋锐无比。
“马是什么东西,如此献媚人类,屁股都能说摸就摸。别把对它那套用在对我身上。”
说到这,洪覆又有几分自得:“龟才是世上最完美的生物。只要我不想,任何人都不能直接碰触我。”
“壳不算你的一部分吗?”
洪覆轻蔑一笑:“只能说,到我的境界了,能给你们看到的壳,都不会是我真正的壳。”
“厉害。”
童芜其实很擅长不死不活回复人这套,气人有一手。
可惜洪覆是妖,不光气不到,还听不出来。他反而很满意一直以来童芜对自己说话的态度。
因为光从表面来看,他挑的这个人类,说话不会像别的阴险小人那样别藏深意,从来都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意思,不整弯弯绕绕。
不像某些妖,眼光低得像蚂蚁,什么人都能看上然后往里钻。
一想到这个,他目光微凝,那片飞速自转的落叶马上化为无数齑粉水雾,消逝于空。
“虽然你现在水平还没达到我想要的程度,但想必比起另外两个来,尤其是那一个,应该是能绰绰有余碾压了吧。”
童芜疑问道:“哪一个?”
“哪一个都无所谓。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毕竟蝼蚁和废物带出来的人,也只能是蝼蚁和废物。”
“一个只会藏在深宫里面,暗算强者;另一个更好笑了,好歹也是曾经被人拿来与我并称的妖之一,竟然直接藏进人的身体里……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
“可是你现在,不也不能靠自己直接出手吗?”童芜跳下树去继续调整傀儡,听到这话便直接反问道。
洪覆语塞片刻:“这是不一样的。”
“我虽然培养你,让你有这个幸运能得到我的指点历练。但我做事向来昭告天下,从不搞些小偷小摸的算计手段。可不比某些妖,只能如阴沟老鼠妖一般……”
后面的话童芜没听。听太多遍了,自动过滤。
他现在在将整个人形傀儡的灵力打散重组,凝神聚精,按照自己记忆里见过的各类妖,开始不断对其重塑形态。
以洪覆的话为灵感,他便从鼠妖开始,庞大的灵力马上浓缩成一团小小的鼠耳圆身,接下来便化作猫足弯尾,然后猫尾化长颈,呈龟探头出壳、一瞬捕食状,眨眼之间,龟项又成了雪貂的柔软躯干开始伸展……
练习,练习,在成百上千次抬手中不断地去犹豫。
变强,变强,在数不胜数的错误里不断地摆脱弱。
不知持续了多久,等他眉间的汗珠顺着眉峰流入眼窝、滴入眼角时,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让他马上歪头闭上一只眼,但手依旧稳悬,调控的灵力没有随之不稳颤抖。
此刻,洪覆本来在树梢间的絮絮声陡然拉近,近到说话声就贴着他的耳背响起:
“虽然你的灵力还差得远,但有一样好处。”
说着,洪覆的灵力就伴随说话声传到童芜手下的灵力团,穿透正在变幻的三眼兔妖的第三只眼。
猎妖人的灵力在被他人攻击至泯灭时,会感受到割肉拔皮般的痛楚。
汗涔涔的童芜依旧站在原地,几乎没有犹豫,下一秒就继续输出灵力、填补上了兔妖被穿透的拟态血肉光滑内壁。
看着似乎无事发生的童芜,洪覆带着满意的笑背手绕到他身前,继续说道:
“那就是不管遭受到多大的痛苦,你都仿佛若无其事。装也是一门功夫,你真的很能装。”
童芜闻言淡笑,半蹲下来,伸出手,让那只自身灵力幻化成的妖傀一蹦一跳到自己手心里,抬高放置到自己肩膀上,让它靠着自己的头和脖子。
日头已经高悬到头顶的树冠,漏下来的日光刚好只照亮他没被妖傀靠着的半张脸,他便顶着这张阴阳脸,心里想到了那个人,轻巧与洪覆擦肩而过。
“那还是人外有人的。”
洪覆抬眼,想到了什么,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像即将浇透人的阴云暴雨,盘旋压在密林的顶上,让感受到的飞鸟走兽都开始惴惴不安,惊慌逃离。
“人类怎么形容这种的?棋逢对手?也好,这样杀起来才有意思。连梦寐带他一起。”
童芜感受着这声音里天然夹带着的威压与恐惧,在鸟兽四散逃窜声中,走到了这片密林的主路旁。
对,这片本是天然长成、屹立千百年之久的密林,在杂乱无序的树干草木之间,是存在着一条类似连接人类都城之间的“主干道”的。
童芜走到那条深深的压印旁边,停住脚步,抬眼看去,开始在心里估算。
宽度几乎能同时放置首尾相接的十个人。长度目前依旧无法全部统计。
他和洪覆呆在这片国境交界林里已经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他放出拟态自身和妖的傀儡,出去游猎,收集材料和食物;
而他本人,则沿着这道在林间土壤犁出的深深沟壑,一直前进,也一直没走到尽头、甚至没看到尽头。
他蹲下来,前倾上半身,单手覆上凹陷的土壤处。对比起来,他的手在这条沟壑里简直都比不上江里的一片浮叶观感。
沟壑深达十寸许。土壤的表面被压印出了整齐有序的排鳞花纹。
比起前几天的路,现在这道沟壑的内侧土壤,在阳光底下更加反光,不知掺了什么。
童芜抬起手,搓了搓大拇指和中指,再张开来,拉出了一条闪烁着各色荧光的黏液。
这是蛇行留下的印记。
“啪叽”一声。
一只无骨颈鹭妖双目大张,从高空砸到童芜脚边。
童芜抓起它尚有体温、富有弹性的长脖子,听着它发出的临终前最后一声委屈嘤咛,叹着气拎给身后洪覆看:“又是只被你吓死的。中午要吃哪种口味?”
洪覆都不屑低头看眼他们今日的午饭食材:“我可不是**无穷的人类,连进食都要分这么多花样……”
童芜摸了摸鹭妖柔顺的羽毛,带着可惜说道:“那就炖汤吧,刚好和犰狳尾一起放进去,省事点。”
“不行。会串味。鸟给烤了,犰狳单独炖汤。”洪覆飞快说道。不知为何,他对鸟类妖的做法执念很深,一直以来只吃烤鸟。
童芜听后,温柔捋着已经开始僵硬的鹭妖羽毛,一手托鸟头、一手捧鸟尾站起,说道:“那你去捡树枝。”
就在这时,一股低沉轰隆的震颤感从地底传来,震得他虎口些微发麻。
看来这边的地下集市的人开始活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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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王八我只吃炖的。”梦寐在妖七体内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不是王八,是鳖。烤鳖的裙边很美味的哦。”妖七笑答道,说着就双腿用力,夹着胯-下的巨鳖脖颈一歪,终于送它上路。
“不行。不然我就断了你的所有灵脉。”梦寐的态度非常坚决。
“行行行。”妖七试探底线失败,便干脆利落地妥协。
他也并非没话找话。毕竟只有在不断的试探中才能一点点描摹出对方的底线,也才能一寸寸扩张自己的疆域,拉扯之间的利益边界。
可惜啊。其他方面他都能一点点磨下来,怎么这只鸟对乌龟甲鱼王八鳖妖的做法就执念这么深呢?
不过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想到这里,他嘴角浮现出隐约的真实笑意。
巨鳖的头无力垂倒在地,砸出一个坑来,激起片片飞扬尘土,浓郁如晨雾。
妖七跳下落地,单脚抵住鳖妖的壳边,抬腿一伸一踢,就将鳖妖翻了个面。
翻完面后,他走到童藤身边,想拍拍他的肩膀,却被童藤扭身躲过。
都不用看,妖七知道童藤藏在兜帽里的眼肯定在对自己翻白眼。
妖七一笑:“动手吧二哥。眼珠子要趁新鲜摘。”
童藤一句话都不回,对着巨鳖死不瞑目的两颗大眼珠子抬起手心,震出深蓝色的圈圈翻腾灵力。
看着这出手的架势,妖七马上出言提醒道:“下手别太重,还要留着壳去领悬金的。”
他说着就抽出别在腰间的几张悬金告示,继续看下一个任务:
“果然还是国境边界这里的地下集市告示悬金丰厚。就是僧多粥少,任务难度普遍有点高啊。让我看看下一个是什么……”
说着,他们四人所站区域的旁边阴影处,就现出另一伙陌生的人来。
都烟子和司初早就各站一边放风,摆好了应战架势。
妖七展开手中的告示,问道:“各位仁兄,是来要鳖的,还是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