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王爷,您真的决定在今年立秋前就完成王位传任吗?”
薄悯听后,唇间衔着酒杯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
早就定好了的事,何须一问再问?他心中冷笑想道,到底是蛮荒之地出来的人,脑子转不过弯来,说话也连最基本的遮掩都不会,非要问到底。
薄悯那份不悦就像被纱遮挡住的美人,欲盖弥彰,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
尤其是坐在他身边的南沉升。
南沉升先是看了眼问薄悯话的那人——身高肤黑,南沉升平视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再抬头看长相,不说是穷凶极恶之辈,也是半个亡命之徒了,侧脸上竟然还纹着半只断掉的鹰,血肉截面都纤毫毕现,混着黢黑脖子上的汗毛,看得嘴里的酒都仿佛腥了起来。
南沉升又看了看薄悯,依旧是坐在主位上云淡风轻的尊贵样子。
自从这批人进入他们的包间后,薄悯无一字解释,身也不起,只略略点头,示意他和薄协坐到一边去,将自己身边的几个位子都让给了这群异域人坐。
这群异域人,光观其肤色,便知来自西南的赛琉国。
那里地势全陷沙海,是块烈日毒辣的不毛之地,甚至有去过的人说那边天上挂着两个太阳,不做好防晒措施,是真的能活活晒死人的。
南沉升拒了旁边侍女的伺候,自己拈了一块蜜饯,扔进嘴里边嚼边继续打量这群不速之客。
外边对是否开战物议如沸,他自己虽不关心这方面的事,但近日来也陆陆续续顺带着听了不少。
但其实,不论是否开战,赛琉国其实都不算什么心腹大患。
这个国家面积小,资源差,还有种种匪夷所思的邪俗妖法,又地处流沙漩涡中央,不管是直接攻占还是令其作为附属国,都得不偿失。
也正是因此,不管是占地最广的己国,还是周边也依地势割据的小国,都从未打过这赛琉国的主意。
性价比太低,就是块食之无味的滚刀肉。
而如今,这块滚刀肉肉尖上的油星子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他们国内最富庶的清侨城,甚至在本国贵族的私密聚会内与主位同席而坐。
南沉升不是怕这几个人,他是怕薄悯。
这位薄王叔看起来与其他城主没什么两样,贪享酒色,优容悠游。但能稳稳控着清侨城这块会商通衢要害之地的,岂会是能一眼看穿的简单货色?
更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薄悯身上有一股子阴气。
每次靠近,都觉得阴飕飕的。特别是被那双老眼一瞄,更觉得身上凉浸浸的。
南沉升想不明白,只好凭直觉尽量少跟这位薄王叔打交道。
不知是否他打量思忖的神态太明显,南沉升注意到薄协又冷冷剐了自己一眼。
南沉升心里暗笑,你就瞪吧你,就算继任清侨王,各种仪式封典少说也要走两三个月。等到你当上清侨王,那个美人都已经在海平城入乡随俗当美人鱼了。
薄协,你是争不过我的。南沉升自信满满地回敬了一眼。
谁料薄协根本不像从前般怄气,就这么平静转移了视线,继续观赏丝缎舞去了。
丝缎舞已进入尾声,舞女们袖内的丝缎一卷卷抛高缠上栏杆。
不知是这舞姿格外新奇,还是所用绸缎过于华美,南沉升看见那四个异域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节目,头也不动分毫。心下不得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优越感。
自己虽说不是年年都来玲珑筵,但眼下这支丝缎舞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每次基本上换汤不换药,今年新引入一只蛾妖撒粉倒还算有点意思。
还得是这些小国僻壤的异域人,没有他们的少见多怪,今年的宴席又是沦入老调重弹。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足声虚浮。
南沉升应声看去,看到门口那一抹红影,立马兴高采烈起来。
果然还是得由新人添新趣味。
他素来是随心所欲惯了的,直接招手道:“到我身边坐。”
这时,他看见薄协又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了。
南沉升这么一喊,薄悯还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地坐在上位饮酒;几个异域人倒是顺着方向看去,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惊艳。
赛琉国究竟是外国,审美自然与本国不同。但饶是这群吃不来细糠、品不来精茶的外国人,也对他南沉升看上的花女面露艳羡,足见他南沉升的眼力好了。
但当关清之依他之言、慢慢走近时,南沉升看清后,却皱起了眉——
不对劲。这不是他要的人啊。
眼下这个人,外表倒是无恙,容貌和身量都与刚刚一样,但这顺眉耷眼、低头垂颈的做派是怎么回事?!
谁要这个了?他要的是那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的样子!
南沉升一下子兴味减了小半。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实在太明显,连素来不怎么搭理小辈的薄悯王叔都觉察出他的扫兴,端着酒杯问道:
“怎么了?是这花女不合你心意?这倒是我做王叔的不是了,客来不尽兴。不喜欢就换一个吧。”
薄悯刚说完这话,那个红衣花女刚好走到其身边,猛然止住脚步,保持着恭顺低头的姿态,就这么立在薄悯身后半步的地方,刚好挡住想为薄悯续杯斟酒的侍女。
侧脸纹鹰的异域人见状,嗤笑了一声。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长发共草而编的异域女子,倒是先开口了:“薄王爷,恕我直言,您的玲珑筵虽然好,挑的人,却不如我们上次来时见到的有规矩。”
薄悯没立刻回答,只继续喝完手里剩的半杯酒。
倒是薄协先替他爹开口了:“上次?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这话问得那名异域女子愣了片刻,随后一伙四个人都一齐发笑。
薄协正一脸莫名其妙,薄悯刚好喝完放下酒杯:“没规矩。这是你母亲那边的人,他们来时还没你呢。”
南沉升这才恍然大悟。一直听说过薄悯王叔当年迎娶的是异国王妃,结两国之好,但没想到竟然就是赛琉国!
如此说来,这四位倒不是普通的他国贵族了。算起来一桌子人还都是沾亲带故的。
南沉升看到薄协也是一脸震惊,又见他觑着自己父王的脸色,嘴上虽然申斥了一句,但也是不轻不重的,不是很把母亲那边娘家人放在心上的样子,便很快平复面色。
薄悯头也不回,只朝后扬了扬空酒杯,示意倒酒,接着说道:“美人常得,佳人难再得。当年你们来的时候,刚好是清坊换届坊主之时,新旧交替之际,才容易出惊才绝艳之辈。”
“您这话大有深意啊。”这次是坐在薄悯左手边、一位分发垂辫的棕肤男子开口。
薄协暗自揣度其气度,觉得这位男子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
“能有什么深意。”薄悯勾起嘴角,皱纹堆叠,眼睛没看任何人,“本王领城内的清坊,美女再多,也是每年一个个精心挑出好的,送到你们赛琉国的王城内。留给本王的,还能有什么好货色。”
棕肤男子微笑回道:“我们也是如此。迦琉公主是我们赛琉百年一出的璀璨明珠,不也千里迢迢来点缀您的清侨王冠了吗?”
薄悯笑出声,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酒杯,摩着杯腹慢慢转动。
“你们这颗明珠确实璀璨,本事也是手脚通天,这些年在府内府外不知摧残了本王多少姬妾庶子。如今,本王身边的子息,倒只剩下你们赛琉的种了。”
这话一出,南沉升如坐针毡。不是,这是他能听的吗?
棕肤男子从容笑道:“赛琉的黄金血脉强韧美丽,薄王爷您睿智英明,只有二者的结合,才能诞育最优秀的继承人。”
说完,他那一对深绿的眼眸就满怀慈爱地看向薄协。
长发合草而编的女子此时也附和道:“确实。伽琉公主当年本是要入主王城的,天缘巧合,才造就今日和王爷您的姻缘结晶。这都是上天的赐福。其他乱花野花,王爷若是心存怜惜赏玩,也无不可。公主既然已为您的正妻,自然有义务打理您的后花园。”
薄悯一直在发笑,笑着笑着就没声了,只剩下脸上一堆皱纹如蛇蜕般抖动乱颤。
半晌,他扔掉酒杯,只余金石铿锵之声。
“你们的沙漠明珠倒真是哪哪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沙漠乃不毛之地,她倒是做主起本王的花草了。也罢。”
薄悯说这话时,一直面无表情看着薄协。
脸上纹鹰的男子看着在地上滚落的酒杯,开口道:“王爷心中不悦也是难免。王爷今日手里的酒杯空了这么久,侍酒女却是一点眼力劲没有,确是佳人难再得。”
旁边一排侍女马上齐齐跪下。
只余薄王爷身后的那一红衣人,依旧面如雕塑,不见波澜,仿佛真如一株无意识的花,扎根长在那了。
南沉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薄悯,有点担心。
担忧归担忧,他心里也觉得不对劲起来。清坊今年再怎么要寻求突破,培养新鲜玩意儿,也不至于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教好吧。
他这个王叔可不光是嘴巴厉害、给联姻之国派来的贵族都不留面,还是个心狠手更辣的。
要他说,薄王叔跟他的那位公主王妃,是真的天造地设绝配一对。
薄悯动了动,似是坐太久僵了,抬胳膊醒醒身子。
薄悯刚抬手,南沉升看那手的起势,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王叔不会反手给身后美人一巴掌吧?
看这情形,自己去救也是来不及了。但他总觉得,王叔不至如此。
虽然残暴无德,但在自己记忆里,薄悯是不会亲自动手打贱籍奴隶的人。因为嫌脏手。
出人意料地,那红衣美人在薄悯抬手的瞬间忽然跪下。
南沉升看着他匍匐于地,十指尖尖,在地上到处摸索,像牛奶一样到处流淌,终于够到了那樽打翻的酒杯。
南沉升继续看着他纤长的指尖一点点收紧,勾着杯身、托着杯座,双手捧着酒樽,随着柔弱无骨的身段起来,跪奉到薄王爷刚伸完懒腰、收回的手臂边。
南沉升又看着他中央殷红、周边泛白的唇轻启:“奴侍奉不周。”
薄悯听到这声后,似是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带着恰如其分的惊讶,撇低眼看去。
“脏了的酒杯,你也敢给父王用。”薄协冷冷开口。
薄悯“欸”了一声,抬手制止薄协,继续低头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淡笑道:“把酒杯放到一边去。换一套玉杯来斟。”
语气熟稔到令在场的人都为之惊讶。
南沉升端起酒杯,另一只手在桌下袖内慢慢攥紧。
这人竟然是王叔先定下的?那就不好办了。
但倒也不是全无胜算。他还是有办法。
说到底,一个伎人罢了。他清侨王再权势滔天,那也是对奴隶平民,难不成真要为了一个伎人与自己翻脸?
他可是听过父王讲过不少关于这位王叔的故事的。
听说当年,薄悯将自己十分宠爱的倾城花魁都能在赌桌上一笑了之,随手给了一个赌棍,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刚进清坊的新花女?
而刚刚小插曲过后,薄悯继续与这几位异域贵族谈笑风生,聊的话也无甚新意,这些话语就像场地上很快消弭的烟雾一样,压根没在南沉升的心上留痕。
再老牛吃嫩草也得有个限度吧,王叔。
南沉升边看着红衣美人背过身去拿玉杯边想道。嗯,他的腰肢从背后看似乎更细了。
因而,沉溺在如何“虎口夺食”思绪中无法自拔的南沉升,也压根没听到,薄悯和其他人悠游的对话:
“……这背影,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来清侨城时的玲珑筵。”
“对。那年有个很美的女人。我记得公主——王妃都默许了。”
“王爷,那个女人后来如何了?我听说,清侨城里最美的女人,生来就是要被培养成为装花的器皿的。”
“本王如她所愿。让她成为了装花的器皿。”
薄协听着这些对他来说一知半解的话,瞥了眼南沉升,眼珠子也慢慢跟着他的方向看。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正拿起装满玉杯的托盘,如线描下的侧脸正好被一丛瓶内旁逸斜出的花枝挡住,露出一只半垂无光的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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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进度缓慢,实在是抱歉。但我也更怕让大家失望,想尽力一次性写好。
祝大家生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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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玲珑筵(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