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录 第256章 模板之外

清坊筵席规格的用餐，以矮几蒲团代替寻常桌椅，矮几是红棕夹金的桃红心木，蒲团则绣着重瓣西番莲，取坐享极乐、指上拈光之意。

关清之一边提防着坐芍的位置，一边自己找了个离她最远、角度也最偏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在这里，口水总吐不到他了吧。

坐芍依旧是那般风姿楚楚，收裙裾敛衣袖，优雅坐下，身体曲线与衣服线条流畅相叠，像一幅动态仕女图。

她抬眼看向斜对角方向支起一条腿坐着的关清之，微笑道：“放下腿。”

关清之没理她。

坐在他旁边的骑梅本是对桌跪坐，马上以膝为点旋身过来，直起上半身就要探手压下关清之的腿。

“你碰我下试试？”关清之的眼神气势忽然凌厉万分，让骑梅愣住片刻。正是这个片刻，关清之迅速收腿，但仍不像他人一般跪坐，而是盘腿坐下。

他还是觉得跪着吃饭太傻了，这跟蹲在地上端碗吃饭的狗有什么区别？

乘瑰见他这样，恨得牙痒痒，刚要开口训几句，坐芍便开口了：“上菜吧。”

乘瑰不解地看向坐芍，坐芍微笑回望，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三人之中，虽无明确的高低之分，但无法言表的气氛与秩序其实更讲究尊卑。三人之中，从一开始就以气质举止最佳的坐芍为尊，自然也以她的态度为三人的态度。

乘瑰忍耐不言，骑梅也读懂了坐芍的眼色，只能满脸不虞地跪坐了回去。

关清之便看着这三人之间眼神传递，又忽然一齐正襟危坐，好像什么触发了机关的小人偶，把他给看乐了。

然而这三人已经进入了筵席正坐的状态，眼神凝定看着矮几，丝毫没有转到关清之脸上。只有刚传菜回来的酢浆在进门时偶然瞥见。

她是第一次看到关清之笑，整个人都呆了呆。

缓了片刻后，她才想起来要说话：“筵开席传，请各位美人用膳。”

哪来的各位，只有他一位好吧。关清之马上收了笑，开始撇嘴。

他的脸一臭，盯着他的酢浆也总算平静下心绪，没有之前乱冲乱撞的心跳感了。

她静下心来，声音不大但清楚唤道：“传前菜。”

拉门应声而开。门外开始有隐约的乐器声响起。

坐芍乘瑰骑梅这三位是见惯了的，眼神都没往门口移半寸；而关清之却是个惯爱看热闹的，一双凤眸马上随声转去，要看看门口是什么妖魔鬼怪。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嗒嗒”脚步声，又碎又密，又轻又快，像一群在森林里排队有序跳跃的小兔子。

关清之有点好奇门外的人是怎么端菜走路的。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开了。

脚步声由远至近，关清之可以清晰辨别出传菜人已至门前。但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视野中并没出现菜盘和人，而脚步声已入了屋内，还在一步一步靠近。

不会吧……

他将扬起的下巴放下，视线有高转低，终于与传菜的人平视——是一群粉面红袄裙的女侏儒。

关清之感觉还没吃饭就被喂了一嘴粪。

他紧抿双唇，看着打扮得如年画般喜庆的小侏儒们端着与身形不符的托盘，头大身子小，在地板上如红绒球般一个接一个的攒动。

四个侏儒们都生得唇红齿白，红丝带扎起头上双丸头，打扮皆是童稚之气。但待她们来到桌前，下跪布菜时，便可以清晰看见她们脸上皆是与身形衣着极不相配的妩媚神情。

关清之僵硬地看着眼前的小人儿眉心一点红圆，脸上几乎不施脂粉，用着儿童的打扮对自己媚眼如丝：“美人请用。”

布菜的手也是这样。明明是小小两只手，却丝毫没有儿童的肉感，短小的手指与薄削的骨感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他有种强烈的欲呕感。

“这就是清坊的筵席规格？”关清之声音分外寒冷。

坐芍两手抬起面前的一只小小茶壶，从中倒出清澈的金黄松茸汤于陶杯里，倒汤举杯，一气呵成。她没有搭理关清之的问题。

乘瑰还没开始用前菜，她瞥了眼关清之：“食不言。”

关清之发笑，声音不小。酢浆偷偷抬眼皮看去，他脸上的笑却毫无刚刚震魂慑心的感觉，只让人觉得他是在通过笑声在宣泄什么。

关清之面前的侏儒女被他的忽然发笑吓了一跳，手一抖，端着的小菜被撒出了些许。

她脸顿时变得煞白，眼睛马上乞求得看了关清之一眼。关清之也对上了她的眼神。

然而还没等关清之有动作，骑梅的声音就从他身边冷冷响起：“撒菜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箸。

关清之反应很快，别人停筷他动筷，马上探到侏儒女手上的碗里胡捣乱搅一气。

被煨得乳白的春笋拖着点点滴滴金黄的汤汁在空中飞扬，仿佛慢动作镜头般被甩溅得漫天乱舞，其中几根直奔乘瑰盛怒就要开口的嘴里、和骑梅缓缓转动正在哼冷气的鼻子上。

坐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嘴里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汤。

关清之心里其实有点害怕，但他是越害怕便越会为自己打气的人。他直接将筷子冲侏儒女一甩，戳到到她肩膀上弹走。

关清之双手抱胸，整张脸上皆是刻薄二字：“我不爱吃笋！”

乘瑰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一口呸掉嘴里的笋、直接站了起来：“你以为你是来这里干嘛的？！”

骑梅本已残余不多的男儿“血性”也一下子被关清之激发出来，已经准备反手锁住关清之了。

但他刚靠近关清之，关清之就端起茶壶严阵以待，准备往他身上浇汤。

关清之右手持壶，左手按盘，眼睛则直直瞅着坐芍以防口水，好一个完美的三方防守阵势，他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了。

坐芍将陶杯底部慢慢磕着桌面放下。

关清之身边的侏儒女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关清之瞪了她一眼：“滚。”

所有传菜的侏儒女都退出去了。只剩下酢浆伏身跪在门口，颤抖着偷偷抬眼看眼前闹剧如何发展，

坐芍问道：“你是因为不爱吃笋，才这么做的？”

“不然呢。”

坐芍的脸像被石子投入荡开涟漪的湖面，慢慢荡出一个浅淡笑容：“我看你对下人倒是都挺好的。”

“下人？那我们这种出来卖的贱籍是不是该叫贱人？”

关清之直接拎着茶壶站起来，一脸不屑：“我劝你们，扮狗扮久了，别真把自己当狗，也别真把自己当大狗。大家都是靠两条腿站着的人，谁比谁高贵？”

骑梅第一个笑出声，同时眼神瞟向了在门口跪着的酢浆。

坐芍也站了起来。看来教导礼仪没法继续下去了，要想播下花种，必须得先松一松这块板实的土。

“所以你是为什么生气呢？若真的不想让人伺候你，为什么在看见传菜侍女后才生气？为什么一开始要坐下呢？”

坐芍一连串的发问让乘瑰和骑梅脸上都露出解气的表情。

这种要死要活的年轻人，一开始来时总是要耍一通脾气、闹一场“人人平等”的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她们的与众不同，出淤泥而不染。

从一见面开始，关清之不顾酢浆意愿强行让她与其一起坐着吃水果、在酢浆插嘴时又挑衅转移大家注意力，到现在为传菜的侏儒女遮掩撒菜的事实，这种种行迹，看似乖戾无常，实则都有迹可循。

但正是这种自诩正义的做法，往往充满了不自知的歧视和偏见。觉得不该对下人太坏，但其实还是把下人当“下人”看待；觉得用侏儒女上菜充满了恶趣味，但其实用正常人上菜就会自然接受。

坐芍直视着关清之，脸上带着不容拒绝回答的笑，掺着几分宽容，又夹着几分了然。

关清之却似乎完全感知不到这段对话意在戳破他“伪善”的氛围，继续随心所欲地回答。

“那当然是因为我嫌她们恶心。”

三人听到后的表情就像被迎头痛击。

“明明已经是阿姨了，却还要扮小孩子上菜，这就是你们的筵、席、规、格？”关清之继续输出，“小孩身子大人头，你们自己看着就不怪吗？还是说你们招待的王公贵族就好这口？要真这样，招我进来干嘛？”

说着，他又嫌弃地看了眼酢浆：“你们招的丫头也一点都不机灵，让她帮我吃完蜜瓜也不肯。蜜瓜的味道太恶心了，像被人舔过的糖，以后别给我端上来。”

“还有你们，说着来教我礼仪，到底能教我什么？衣服没我穿得好，吃饭也跟猪一样什么都不挑，冬笋这么柴涩的玩意儿混进春笋里你们都看不出？春天的松茸也能吃？还捧着个杯子喝光了？那个教周公之礼的更别说了，尿布外穿，谁看了能有兴趣？”

关清之从来都不会被套进道德的模板里。

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道德本身。他觉得自己就是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