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店里冷宇的手机响了一声,于是便放下往锅里添菜的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手,拿起桌沿躺着的手机。
此时一帮人还在嘻嘻哈哈。
冷予站起身,淡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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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冬不知道又在哪里看见了什么新瓜,拉着叶柒一起蛐蛐:“你知道HNK吧?”
“HNK?”叶柒顿了顿,“德国战队吗,有点耳熟。”
“HNK的灵魂旅人分部之前不是因为在STL的小组赛上止步十六强被外网喷死了吗,不过人家俱乐部有钱,今年刚投资建成OTF分部,一队选手都是在海选里淘来的新人,”夏冬说,“外网那帮喷子等着看他们虎落平阳呢,结果人家一队那些野路子硬生生从次级联赛杀上来,听说这段时间正到处找战队PK,被他们找上的战队集体翘辫子了!”
叶柒嘴角抽了抽:“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推特啊!他们前段时间还直播呢,”夏冬嘿嘿一笑,“野狼你总知道吧,偷国的老牌战队了,前年的世界赛,咱们的冠军就是被那帮傻逼偷走的。不过野狼上个月在他们国家的春季赛马失前蹄被OUT了,然后HNK的新人就找过去和他们约训练赛,放话说要打二十连胜。”
“嗯,然后呢?”
夏冬道:“然后就真的打出了二十连胜,偷国那帮人打不过,点了投降之后被他们按头叫爸爸,太解气了!”
前年世界赛赛场上一路厮杀到总决赛的中国战队就是GOW,当时池羿还在二队看饮水机,叶柒也并没有被冠以野王名号。
GOW那年打得不错,是赛区一号种子,一队成员除了现在饭桌上的这几位还有当初实力正盛的江升,总决赛上他们与野狼棋逢对手,5V5的比赛打平后加赛了一轮,GOW和野狼打了将近一小时,最后双方都只剩下高地,江升在团战中去偷野狼的水晶。
当时GOW经济领先一大截,兵线方面也占很大优势,但就在江升还差一丝血就能把水晶点掉的时候,正在团战中的野狼战队幡然醒悟。
解说台上三位解说有一位来自中国,激动地脸都红透了,流利的英文从解说台上传了出来:“现在我们看到江升带着兵线卡好视野来到了野狼的高地,野狼的打野金岑被诺言绕后反杀,ADC还没有复活,江升有机会!他上了!”
“双方兵线交汇,江升在清兵,野狼的水晶还剩一半血!但是野狼也不是傻子,他们选择回防!诺言夏冬同时开大拖住正在回城的边岸!江升在点塔!他在点塔!”
“野狼的水晶还剩下一丝血!”
而此时的比赛隔音房内,野狼战队的上单选手边岸突然高举起右手示意裁判,游戏被迫暂停,正好卡在野狼的水晶还剩下一丝血的时候。
解说台的众人霎时都傻了眼。
来自中国的解说小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提在嗓子眼:“……野狼战队请求暂停,怎么回事?”
裁判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戴着耳麦低头与边岸交涉了几句,下一秒便挥手示意控制台上的工作人员。
来自英国的解说反应了过来,在这长达五分钟的寂静里缓缓向世界各国人民传达了这么一个消息:
——“Due to the delay in the Korean team's internet connection, we decided to rematch the first three matches between the two sides.”
韩国战队选手请求游戏暂停,原因是韩国战队的网络出现了延迟情况。
而比赛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裁判们经过讨论后决定判双方的前三场比赛进行重赛。
比赛隔音房内,我方的选手被裁判找上,听了裁判一番话后差点没直接当场暴走。
韩国选手们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而江升看着就差一丝血便能推掉的水晶,愤怒地骂了一声。
“操!一群狗娘养的东西,输不起就别玩!”
夏冬眼泪都快出来了:“凭什么!”
裁判皱了皱眉,给江升贴了一张黄牌:“请选手保持友好交流。”
江升狠狠攥着拳手,紧咬着牙。
杨诺言看了看他俩,轻轻叹了口气:“那就重赛。”
他们已经在场馆的比赛房间里坐了将近五个小时,说不累肯定不可能,更何况动辄重赛三场,时间安排得这样紧凑,非要在凌晨零点之前决出一个冠军。所有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徘徊,重赛的那三场里第一场GOW险胜,第二场野狼险胜,最后一场一锤定音,GOW团战失误让野狼抢了先机,被平推了。
那年冠军的最后归属是野狼,而GOW拿下亚军,最搞心态的还是冠亚军的奖是比赛后直接颁发的,双方选手都在台上。
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站在比自己高一级的台阶上面捧着分量不轻的冠军奖杯,而就在两个半小时以前那个奖杯差一点就要落到自己手里。漫天的彩带落了一些在自己肩上,观众席上的韩国观众欢呼雀跃,中国观众举着红色的旗帜没有半点声音。
回国后GOW全员被网暴了整整三个月,其他人还好,只是江升的父母被扒了出来,过激的喷子甚至去他父母家门口用油漆写“去死”。
网友说如果江升点塔的速度快一点,韩国棒子就不会举手要暂停比赛,更不会有之后重赛三场的结局。
【就这还不退役留着他在俱乐部吃屎呢。】
【啧啧啧,这也配叫职业?换我我也行。】
【最后一场定胜负要不是因为你江升掉链子卖队友,根本就不会团灭好吧,丢人都他妈丢到国外去了,你不配当中国人。】
【江升就是棒子国的狗!】
【江升滚出China!】
【卖国贼,滚啊!】
那段时间俱乐部整体的气氛都很低迷,江升每一次接起父母的电话都不敢回答他们,只是等父母说完家中近况后默默挂断,然后深吸一口气,憋着泪水去找教练。
叩叩叩——
“进。”冷予的声音很淡。
江升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视线与正在做复盘记录的冷予撞上。
冷予:“什么事?”
“教练,”江升的眼泪滑了下来,“我不想打了。”
意料之中的话。
冷予放下手里的平板,绕过圆形的会议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因为网上那些言论?”
“我……”
“不想打也行,”冷予随手一指桌上的文件,“夏冬也来找过我,既然不想打,那就把桌上的解约合同签了。”
江升有些意外,干涩地开口,眼泪还没干:“教、教练?”
冷予:“我帮你算算违约金。没个几十万你能走吗。”
江升没说话。
冷予神色淡淡,只是瞥他一眼:“你跟我来。”
他默不作声地跟上,冷予带着他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俱乐部,两人站在地下车库里,江升不知所以,冷予不等他问,把他按进副驾驶,然后开着车走了。
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都是江升熟悉的路,但是风景慢慢地开始变换,两旁的车水马龙也逐渐消弭,最后冷予把车停在郊外的一处老小区前,打开车门。
江升眼泪已经干在了脸上,心情也没之前那么糟糕了,但整体还是很让人担心。
他把车门打开,木然地跟在冷予身后,一步步走进那个又旧又破的小区里。
里面什么人也没有,破破烂烂,原住民早就搬走了。
冷予带着他上二楼,掏了很久的口袋,终于找到钥匙,拧开了生锈的铁门。
铁门吱呀地打开,空气里满是霉味,水电早就断了,屋里只有窗户外洒下来的光。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冷予淡然开口。
江升摇摇头。
冷予微微叹了口气,走到狭窄的客厅里摆着的那张折叠小饭桌前,目光染上一丝留恋,还有穿透光阴后久违的少年意气,却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一瞬后他又变回了现在这个有些冷淡有些疏离、说一不二的教练。
江升看着他:“教练?”
冷予温和了些,小饭桌上还堆着一些当年没来得及带走的杂物,比如换下来的鼠标,吃剩下的饭盒,桌角遗落了一张旧照片。
“其实我找这张照片很久了,”冷予伸手拿起桌角的照片,抚了抚灰尘,而后递给江升,“当初电竞行业刚起头,在国内,电子竞技一直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烈焰颂歌这个游戏也才刚进入中国不久。”
江升微微抿着唇,垂眸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有六个人,一个是乐天,他认识,一个是冷予,他也认识,彼时的冷予脸上有很灿烂的笑容。旁边的几个就很陌生了,只依稀认出来其中的一位是现在AB战队的主教练。
“那时候我十八岁,是美术生,我妈一直想让我考央美,”冷予笑笑,“不过我落榜了,家里人想让我去舅舅的公司学学PS,我不愿意,跟他们吵了一架,跑出去找我同学,你也看见了,他现在是AB的主教练,过山龙。”
仿佛这里还有他们残存的气息。
冷予继续说:“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天王老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想过被父母安排的人生——过山龙在班上是个游戏迷,挺中二病的,我去他家里找他的时候,他拉着我一起打游戏,那是一款我没有见过的游戏,我们玩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冷予,你想不想打职业,成为职业选手。”
当初的冷予是个出了名的文艺少年,对游戏一窍不通。
他当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反问过山龙,你想吗?
过山龙说,当然啊,我的目标就是站在职业赛场上,让全世界的游戏玩家都来膜拜我!
冷予思考了一会儿,说,牛逼。
是的,牛逼死了。
过山龙便拿出自己存了很多年的压岁钱,说要带冷予见见世面,当天下午两人就坐上了通往首都的火车。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我只是想短暂地从家里出来透透气,过山龙也只是在犯中二病,”冷予定定地看着江升,“但是你知道吗,他带着我去首都之后,我们每天都在两块钱包夜的网吧里吃干面包,一边吃一边打游戏,结果正好碰上有个新成立的公会要招募选手,说通过海选的就包吃包住。”
“所以……你就去了?”江升道。
冷予轻轻点头:“那个公会现在早就散了,审核也不严格,连我这种水货都能进去混吃混喝。”
江升捏了捏那张合照翘起的角:“您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事实,”冷予道,“江升,没有谁一出生就是冠军,也没有人会一直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当时我还年轻,我不知道电子竞技是为了什么,可直到有一天……”
那是国内刚申请下来的首个电子竞技比赛项目,场地就在首都的一个网吧里,选手们的素质参差不齐,比赛的规则也不太人性化,大过年的,选手们注册好了自己的选手卡就插卡上机器,冷风往里面直吹,手动快冻烂了。
过山龙作为老玩家早就非常熟悉烈焰峡谷了,和冷予他们这些萌新不一样,所以公会很看重他,让他去玩打野位。各个位置的选手都安排好后,原先玩辅助的却因为被家里人发现,强行给带回家了,公会一直在讨论让谁补上合适。
过山龙在公会的群里艾特了冷予:他可以。
冷予扣了个问号:?
会长也很奇怪,毕竟之前很少看冷予在群里说话,也并不清楚冷予的实力如何:你确定吗。
过山龙:拜托,他是我带进公会的耶!
比赛在即,会长也懒得纠结那么多,一挥手让冷予去了。
那场比赛放在现在来看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但是当年的人们一个赛一个的热血,网吧被围得水泄不通,尖叫声欢呼声吵得周围住户想报警。
“我当时玩的是辅助,一个在当年的选手们看来很弱鸡的位置,”冷予呼了口气,“后来我们公会压过了其他公会,拿到了冠军,奖金是……五百块钱。”
“五百?”江升一愣。
冷予抿唇:“很少是不是,可过山龙高兴了整整一个月。我的电竞之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变得清晰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个辅助,对于电竞的理解也只是打游戏而已。不过,拿冠军的滋味我尝过了一次,就很想再尝第二次,那种被人夸奖、被人视为神的感觉,很舒服。”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江升叹了口气,放下那张照片,“教练,我压力好大。”
冷予目光柔和:“我明白你的感觉,我也经历过。公会在网吧比赛的一年后解散了,我想过回家,也想过再复读考央美,晚上的时候我和过山龙一起在宿舍打游戏,他问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过山龙拆开一袋泡面,看着电脑屏幕上变成灰色的复活界面,问道,你之后想去哪儿?回家吗?
彼时的冷予放下了鼠标,淡淡地说,我想啊。
过山龙嘁一声:没意思。
冷予思索一番,又说,可我觉得拿冠军的感觉很爽,我现在终于理解你为什么那么中二了。
过山龙:哦,那你还想回家?
冷予道,想归想,但是真回家了,我爸妈非扒掉我一层皮,还是算了吧。
过山龙说:我就知道。
时光再次折返,江升看着冷予晦暗不明的眼神:“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