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漱听见房外的动静,她轻轻地推门出去,申屠曛趴在床底也不管她。殷漱摸着黑,走向前面,只见一个白衣男人悄悄潜入长公主府的前殿中,不是不让人过来为公主守灵,那人真是吃了熊心熊胆啊,她急忙躲向角落,贴着墙缝去看他的动静,那男人呆呆地跪在殿阶,怀里抱着一只纸扎人,那只纸扎人没点眼睛,他隔空磕头。
殷漱等了一会儿,那人还不走!
忽然,殷漱身后来声,她转头就看见了申屠曛的小白脸,似惊似愁。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只见殿门进来的老皇帝梁佫,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束一身黑袍,袍襟一圈金丝龙纹,袍角云卷云吞,夜风垂怜衣袖,高高荡起他的袖口,整个人带着一种天子威仪。
皇帝梁佫的身后跟着内侍赵让,他身穿蓝灰衣服,肥润脸庞,眼神恭敬地跟着皇帝,浑像皇帝的一只行走挂件。
“出来,”只见柱子后边,走出一个白衣男子,他见到皇帝,平静跪地,也不磕头,也不说话,就像一个哑巴。
皇帝审视他,也没空瞄他,他不由分说地抬起右手指了指前方的跪在阶前的长公主的男妾。那皇帝身侧的内侍拘着背,眼中明了,他沿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皇帝抬起右脚,踹开他的臀部。
那内侍用尖细的嗓音道一声:“哎呦,”趴倒在地,皇帝气得双手插腰,内侍就地急忙转弯,跪求道:“陛下,奴才有罪,办事不力,又让这些个秽乱后宫的,脏了您的眼睛。”
皇帝怒气上脸:“看来,寡人太纵容你了,此等卑贱之人,你也管不住!”
“奴才有罪,奴才知错!”内侍赵让跪地扣头,哭哭啼啼抬头:“陛下,昨个儿,他来求奴才想见长公主一眼,奴才见他曾对长公主殿下关怀备至,奴才一时心软,故而隐瞒未报,奴才知错了,陛下恕罪。”
一袭白衣的朝恩仍然跪在地上,他长眉飞扬,墨发与灯色辉映,带着与身俱来的邪魅,此刻,那邪魅的脸上噙着一丝放荡不羁的讥笑。
皇帝戳着内侍赵让:“把他拖下去。”
内侍赵让压着嗓音道:“喏!”
那在墙边探身盗听的殷漱,急得溜回了原来的房间,申屠曛手忙脚乱,殷漱镇定下来。
接着,皇帝抬了抬袖子,踩阶入殿,皇帝进入主殿,推开房间,却见到了跪地掌灯的殷漱。
皇帝居高临下地问她:“你是谁?”
皇帝进门就看见了她,殷漱僵在那里,只听到赵让一声:“大胆,见到陛下,还不下跪。”殷漱反应过来,十分利索地跪在地上,倒是没有磕头,反而神气活现:“我……奴为藏书阁的婢女,前来吊唁长公主。”
赵让这才满意起来,命人掌灯,侍从进进出出,只一下,房内便亮堂起来。
皇帝的视线逡巡着房里的各个角落,有意走近长明灯。
殷漱提心吊胆了起来,那床底下的申屠曛,惊吓到了,呼吸错杂。
皇帝的面色压得老低,唇周一圈的褐色胡须,两横浓黑的宽粗眉,头上带着金冠,脸色蜡黄。“抬起头来。”
殷漱抬头,皇帝眼角细纹一皱,不怒自威的看她一眼,闷声不响:“你长得很像长公主,”皇帝侧头回忆了一遍,眉间一软,他弯腰搬过地上的一个坐垫,自己抬了抬宽大的袖子,裙门一褶就坐了下来,殷漱坐在他的身侧,皇帝抬了抬手,指了指匡床上的女人:“这是我最疼爱的女儿,用世间最美好的词汇形容她的长相都不为过,她为寡人这个国家做了许多的事啊,”皇帝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转头看向殷漱,面色凝重:“宫里宫外都是长公主与宦官的摄政流言,长公主为了面首的性命,不惜血染御道,触犯国朝大忌,引发群臣谏言,寡人褫夺她的公主身份,逼死了她,这偌大的王宫连一个敢为她守灵的宫女都没有,”皇帝眉目凝重,倾身诉说。
赵让说:“陛下,节哀顺变。”
皇帝兀自感伤,殷漱四处打量着房间,方才进来,里边太暗,她都没有细看。
房内正中摆着一个镀金的筒器香炉,没有袅袅青烟。那映出黄烟的长明灯的烛台铸着枯油,烛台上燃出屏风的影子,那是龙凤呈祥的屏风嵌在匡床后边,烛光不停地晃,添光消冻。匡床四周的帷幔随光而静,映入眼帘。左侧是两面朱窗,窗框嵌双交四椀菱花,它由斜棂和横棂交错构成。右侧是案几,案几上铺着猩黑的砚台,正中设着明黄黄的书卷和几副镇尺,镇尺旁边就是笔搁,只见一只精巧的朱笔格外灼眼。案几左边,有一只细脚高鼎和匙箸香盒。案几右边放着一只斛,斛里摆着凤饼、稞食。那靠墙的四张椅上叠着银白绸物。中间椅子的两边配一只高瓶托花。
皇帝上了年纪,双眼炯炯有神,天威慑力自成眉骨,笑了笑。
皇帝转头看向匡床上的永久阖眼的长公主赛月。
“你既敢来吊唁便同寡人一起送她一程吧,”皇帝提了提宽大的黑袖。
殷漱转头看向那个死去的赛月长公主。
皇帝走到床边,静静一观,皇帝放低姿态,殷漱忐忑不定。
皇帝说:“赛月是寡人和先王后的爱女,小名柔儿,当年若羌族王多次提出要长公主与其联姻,寡人不想她远嫁,迫她出家,赛月公主才得以回避和亲,寡人只想她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你看看那个,寡人看到那个很心痛,那是先王后为她将来出嫁准备的金凤衔枝镜,先王后意借铜镜赐福于公主,望她幸福长寿,她却被寡人逼死了。她是王族公主,寡人对其宠爱无比,随其所欲,无不允诺,却让她养成了骄傲任性、蛮横霸道的脾气。寡人少时根本不敢妄想继任王位,然而天命难违,寡人受天命接任王位,寡人操心国家的事,这膝下女儿的教育就依傍先王后,最后,连我们的女儿也护不住,先王后也会为此怨恨我吧。”
殷漱跪地发愁,赵让拘背静听。
“她多次向寡人提出废掉太子梁适,寡人都没应允她,最后祸及她的女儿。寡人是天子,掌控世事,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殷漱抬头看向金凤衔枝镜,它的主纹为两只凤凰口衔绶带飞翔,镜身均为金片刻镂而成。两只金凤昂首展翅,姿态端庄,金色身姿在黑色镜体衬托下更显华丽夺目。凤凰是祥瑞之禽,而绶带的“绶”与“寿”字谐音,那绶带环绕的两圈金色同心结寓意相亲相爱,先王后赐福于她。
皇帝看着金凤衔枝镜,摆出手掌,想触而不碰,那傲气游于推袖之间。
殷漱抬声:“陛下贵为君王,自能随心所欲。”
皇帝垂眸看她,递出一道蔑视:“你小小婢女,怎么知道为君者要做的事,要守的规。”
皇帝慢慢走到长公主赛月的床头,背对着殷漱,他抬手抚摸铜镜,道:“这铜镜里的寡人当真面目可憎,当真铁石心肠啊,寡人永远失去了先王后为我诞下的女儿了,今后,寡人不会再来公主府了。”皇帝举袖擦了擦眼角不受控的泪,平复了一下情绪:“今日你遇见寡人,也算缘分,寡人便赐你一物,容你想想,你要什么?”
“我……奴婢不敢。”
“还不赶紧跪谢荣恩,”赵让看着殷漱,对她的着装起疑。
皇帝看着金凤衔枝镜,他走到长公主赛月的梳妆台前,暼头不再望一眼冰冷的玉体,又侧头问她:“寡人问你,你想做怎么样的宫女?”
“……”殷漱抬头:“我……奴婢想做一个认得国朝之语的宫女。”
皇帝笑着:“认得国朝之语的宫女,”皇帝意味深长,他在赛月公主的书案前,拿过一只金蝉笔递给她:“来,寡人把这个赐给你,这是赛月公主自己做的一支金蝉朱笔。”
赵让说“陛下,此乃公主珍视之物,送给她……恐怕不妥。”
“你今夜来这里,敢为公主守灵,也是你与公主的缘分,”
赵让觑一眼殷漱,缓缓地说:“陛下…她不过小小宫女。”
“你可知,执笔有道,能安天下。”
殷漱抬头:“是。”
皇帝摆袖离殿,殷漱再次抬头,转头说:“你们的皇帝,他回去了,”申屠曛从床底爬出来,殷漱问他:“他真的是人间的皇帝?”
申屠曛淡淡点头,随口一句:“不必如此大惊小怪,”话落,他推门出去,自语道:“陛下逼死公主,而今至此才低头。”
“喂,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不应该害怕他,他是你的皇阿爷。”
“你为何会这样忌惮他呢?”
“你怪他不让你为公主悼念?”
申屠曛走在前头,许久,转头,看她一眼,一板一眼的偏执地说:“她是公主,生于宫中,死于宫中,是她的殊荣。”
“喂,等等…这个……谁给他洗的脑?”
两人出殿,走了一会儿,只见远处宫道上的所有宫人,颤颤抖身,伏地而跪,众多衣着素白的侍卫押伴着一辆又一辆的灵车,灵车里都是长公主生前豢养的面首。
申屠曛说:“那便是秽乱后宫的下场,没有资格在宫中慕荣。”
殷漱一时不明白他的所言为何,只是摸向发髻,那一根木槿簪,不知道掉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