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屋后的棒槌声响到半夜。
月上中天,原雨抖开最后一件衣服挂到晾衣绳上,这才收了盆。
他沉默地看着前面那块菜地。
洗衣台所在的空地和前面那片田之间有个挺高的落差,下地的时候一般不从这里下,一来不安全,二来容易踩着菜,原雨总要到前面一个下坡的地方下到田埂上。
这块地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不过,夜里下地是很危险的,活也干不好,谁让他家没钱拉那套照明设备到地里呢?原雨从没在天黑的时候下过地,这种天就更是如此。
这种——月亮不算亮,星星倒是很多的天。
可要是明天一早再过来,他担心来不及上学。
原雨想了一会儿,抬步往前面下坡的方向走过去。他沿着田埂绕着自家田地走了几圈,分辨地里究竟是落了多少活没干。
其实好像,也不算太多。
这阵子的天亮得还不算早,如果等天亮开始干……这些活,不算早读的话,干活干得快点,他应该还能赶上第一节课。
看完地里的情况,原雨心里有了数,沿着田埂回去了。
他把洗衣服用的东西分门别类规整好,进到家门,摸黑整理起没摆好的农具。他爸年纪越长脾气越怪,他可不想早上干完地里的活以后又被挑刺不让他去学校。他爸本来就不喜欢他去学校,当初要不是赶上村里普及义务教育……
原雨抿了下唇,忽然想到程灼答应送他的习题册,叹了口气。
都不知道能不能安全拿到。
忙完这些,他进屋抱了床被子出来,坐在一楼客厅的椅子上,用被子裹紧自己,歪着头睡了过去。
因着这不舒服的睡姿,第二天一早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原雨就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不需要愣神的时间,立刻坐起来收拾了被子送回房间,又一个人提着工具离开了家门。
再回家时,太阳已经升高。
干了一早上活还挺热,原雨抬手擦了下汗,走到路上,下意识地往程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意料之中,没有看到程灼。
“小雨哥!”路上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走过,看见他双眼一亮,兴奋地招手,“你今儿个怎么没来接我上学!”
“我……”原雨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哑,忙吸了下鼻子走上前去。到小孩面前他才说:“你今天自己去学校吧,我还得过一会儿呢。”
“诶?那你不是要迟到嘞?”小孩歪了歪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小雨哥,你今儿个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咯?”
“冇得事,你别瞎想。去学校吧,路上当心。”原雨笑笑,拍着他的背把人往前送。
小孩被他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拼命回过头,从他额角的汗珠看到他手上的工具。
最后“噢”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朝他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小雨哥,你爹又逼你下地干活不许上学了?”
原雨笑出了声。
他拍拍那小孩的额头:“人小鬼大。行了,快走,我一会儿就去学校。”
“说好咯!要去学校的!反悔的人长鼻子!”小孩做了个鬼脸,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原雨笑得直不起腰。
好半晌他才收敛了笑容,叹口气,往家里走去。
他妈已经起床忙活着做饭了,听见动静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他这满头大汗的造型愣了愣:“你早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儿个睡过了,正想去叫你……咋的,大早上下地去了?”
“嗯。”原雨没多说。
“又是你爹?”他妈皱了下眉,“啥时候的事?”
“昨晚,我到家9点过了,他走出来说的。”原雨把工具摆回去整理好,“昨儿个欠下的活我干完了,他起了吗?”
“没呢。使唤你干活挺会,自己倒是睡得跟猪一样。”原雨妈咕哝着,满脸的不满,“那你现在?”
“我去学校了,他起来你跟他说声。昨天的活做完了,今天的活等我放学回来干。”
“中。你快去吧。”原妈说完顿了顿,快步走回厨房又出来,拿着个纸袋包的热饼,“刚烙的,你路上拿着吃。”
“谢谢妈。”原雨接了,回屋去拿自己的书包。
其实他作业都还没写完,不过比起作业,离开家是最重要的事。
他爸没起最好,没起床就没有了挑刺的机会。
他背起书包就往外走。
灿烂的金阳将门前的土路照得亮堂,程家那个方向能依稀看到开了门,大概是程家奶奶起来做早饭了。
这个时间点,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为清晨奔忙,但程灼……他大概是见不到的。
习题册他倒不急着拿,主要是怕他爸看见以后撕了。
但今天上学前估计拿不到了,昨晚也没说好。
原雨收回视线,拿着烙饼,往坐公交的方向去了。
……
这会儿程灼其实睡醒了,正躺在床上发呆。
他这两天都醒得早,跟以往的生活习惯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窗外传来的那种村里才有的喧闹声让他感觉陌生。
不过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昨晚他累了,睡得挺好,这会儿挺精神的,就是不太想动。
程少爷不想动的时候,天王老子过来他也还是躺着,反正他也不像村里人醒来就要起床干活。
楼下有人在打招呼,有人在兴奋地说着什么,程灼没听懂,但他在努力听。
昨天的事他想了很久,杨槐和他的家乡江城是很不一样的,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在江城绝不是一件会惹人眼红甚至遭人当街抢劫的事,但在这里就会。
经历过昨天,这样的差别更清晰。
程灼遇见事从不会软化自己的态度,可他不笨。
比起和程光宗低头,他宁可向杨槐低头。
既然决定在这里住下去,适应这里的习惯是必然的。
方言也……不说学,至少得留心听,常用的话也许多听几次就听懂了。
这时,从窗外飘进来饭菜的香气,他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昨天的早饭他没吃,这会儿才起来,既然奶奶早上会起来做早饭,理论上应该有他那份。
这种感觉……还挺奇妙。
在家的时候,早饭他有时候去学校食堂吃,有时候叫外卖,但大多数时间是不吃的。程渊今年9岁,上小学,去学校的时间比他晚,那个女人就也跟着程渊起床的时间做早饭,完事还要在程光宗那里说“我做了小灼那份的,但他没吃就走了”。
想起这事程灼皱了下脸。
可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反倒是来了这里,他确定能有一份早饭是属于他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
程灼揉了揉脸,翻身起床。
他换了身衣服,下楼洗漱。路过的时候他看见餐桌上已经摆了一个不锈钢小盆,里面是各式馒头包子。
看上去还不错。
等收拾完自己,程灼发现桌上又多了一个盆,里面全是鸡蛋。他想了想,往厨房走过去。
奶奶在灶前做着什么,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粮食气味。
“奶奶,”他喊,“早饭还没做完吗?”
奶奶发出了疑问。
“我说早饭,能吃了吗!”
“吃!”奶奶明白过来,高高兴兴地指着另一间屋。
“我看到了,我是说——”程灼忽然觉得后面的话有点复杂,不免有些泄气,精简了一下字眼才说,“我问你做完了没。”
奶奶说了两个字,程灼听了,一个人在原地琢磨了半晌,感觉她说的好像是“等下”。
也确实没过太久,奶奶就打开了大锅的木质锅盖,香浓的粥味一下子散逸出来,奶奶就拿起根长柄的大铁勺把粥往一旁放着的不锈钢小盆里舀。
打满一盆,奶奶挥了挥手让他回屋,自己端起那个盆往回走。
程灼有点没懂两个人吃饭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不过没多想。那粥里好像放了红枣一起煮,喝起来的味道他还挺喜欢的。他在那盆馒头包子里挑了个长得像肉包的,放在嘴里慢慢嚼。
不多时,问题的答案自动送到了他面前。
他二叔来了,后面还带着个半大的小男孩。
程灼:“……”
手里的肉包突然就不香了。
“程灼。”二叔进门喊了声,用的是带口音的普通话,随后伸手一指那个小男孩,“这是贵,你弟。”
他都这样讲了,程灼还是给了点面子,往便宜弟弟那边看了眼。老实说,程灼一直觉得老程家的基因不算突出,他的长相更多的遗传了他老妈。事实也确实如此,程贵那张跟他爸三分像的脸,比程耀祖本人还要丑一些。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下地干活的次数不多,他皮肤不算很黑,起码不像村里人平均水平那么黑,以至于没丑到惨绝人寰的地步。
程灼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想到程贵比他还大爷,理都不理他直接往桌边一坐,抄起一个大肉包就往嘴里塞。
这一盆里有刀切、肉包、花卷,可能还有豆沙之类的甜馅包子,肉包总共三个,程灼吃一个的时间里,程贵把剩下两个都吃光了,一个都没给他爸或者他奶奶留。
程灼:“……”
他下意识地看向他二叔,结果就看到了更离谱的一幕。
程耀祖好像对他儿子的行为没什么意见,不仅如此,他还跟儿子一样直接坐在了桌边,没动手;反而是奶奶放下了粥碗,到厨房去拿他们的碗筷。
程灼:“……”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视线落在程贵脸上。
“你就把肉包都吃完了?”他问。
那土黑脸的小男孩看了他一眼,满脸的莫名其妙,好像不懂他为何有此一问。
“总共就三个,这儿四个人呢。”程灼说,“你一个人吃两个?”
“我平时都吃三个的,吃两个咋了?我还想问你干嘛抢我的肉包呢!”
程贵的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非常吃力,显然平时很少说的样子。
程灼被他的理所当然惊到了。
他那一脸震惊混杂着鄙夷的表情激怒了程贵,小男孩一拍桌子就想骂人,被他爸按了回去:“行了,别吵吵。贵你还上不上学了?快吃!”
程灼“啪”一声拍了桌子。
二叔、程贵还有拿着碗筷刚走进来的奶奶三个人一起看着他。
“我就拍回来。没人能在我这里拍桌子,我爸也不行。”程灼说完,一口闷了那碗加了红枣和蜜豆的粥,把碗筷一搁,“我吃好了。”紧接着就上了楼。
程贵在他身后喊:“神经病啊!”
随后是一串方言,大概是奶奶在劝架。
程灼统统没理,把那个古旧的木楼梯踩得震天响。
他一向以自己是块极品叉烧为荣,但是这会儿心里烧起来的怒怎么都憋不住。
这两个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好意思?
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叉烧,简直叹为观止。
他深呼吸两次,拉开抽屉。
今天程灼吸取了教训,把整钞和零钱分开两个口袋装着,然后拿昨天空出来的塑料袋装了换下来的衣服和洗澡需要的东西。
转身的时候,冷不丁看见那套《五三》,程灼愣了愣,上头的怒气收敛了一秒。
这个时间,原雨应该去学校了……还是晚点再拿给他好了。
他把《五三》从课本中间抽出来摆到桌上,垒成一摞。
下楼前他想了想,把那个踩脏的颈枕也带上了。
接着大步流星地从楼梯下去,“我出去了。”
奶奶着急地下凳,好像是想拦住他。
程灼有点莫名,好在他很快想起来昨天出了什么事。
其实他没这习惯,但也许是因为比他更叉烧的二叔和便宜弟弟都在看他,破天荒地,程灼看着奶奶解释了一句。
“我今天去姑姑家,没事的,天黑前肯定回来。”
就这么踏出了门。
没走几步,程灼就听见前方有户人家里传出暴跳如雷的骂人声。
大清早的,谁火气比他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