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骨碌碌——”车轮撵过杂草丛生的小道,耳边是孩童微弱的哭声。
江星稀低头看着自己近乎缩小了一倍的手掌,不自觉抿了抿唇。枯骨堆叠的情景还在脑海中呈现,他只感觉一阵反胃。
“唔。”胃部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许久都未吃过饭。冷风吹过,江星稀缩了缩赤足,打了个寒颤。
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有人衣冠楚楚,温言:“这些孩子,我买了,多少钱?”
“沈老板啊!也不多……”
还未听明白,意识涣散,江星稀便已彻底昏睡了过去。
“喂?喂!”小少年拍了拍江星稀,“醒醒,醒醒!喝点稀粥垫垫肚子。”
稀粥被灌入口腔,带着些鲜血的铁锈味。江星稀咳嗽着起身,只感觉头痛,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随便拿袖子擦了擦嘴。
“是沈老爷救了我们。”小少年低头笑道,“还给我们喝粥,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江星稀闷闷地“嗯”了一声。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发表意见。
“我叫宋只。”小少年朝着江星稀眨了眨眼,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江……”江星稀正说着,却忽然打了个寒颤,改了口,“我……我叫江义辉。义气的那个义。不过亲近的人都叫我阿辉。我家是……龙城那边的,但家人都死掉了,就剩我一个了。”
江星稀是龙城江家的少爷,是小江爷。怎么可能是连饭都吃不到的孤苦孩童。
“那你是怎么来的啊?”宋只说着,“我呢——我爹特——别喜欢赌钱,他就把我给卖啦,说我长得好看,可以多卖点。”
他说得极快,好似在说今天他喝了粥,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亲爹将自己卖了换钱的事实。不,或许不是不在意,而是根本不明白。
江星稀撇开眼,不去看宋只。
宋只的身上,带着一种孩童天真的残忍。
“我……我不知道。”江星稀说着,“应该是……不知道被谁卖过来的吧。”
就听到屋外有人吆喝着:“都出来干活了啊!”
那是一个极胖的男人,腰间赘着肥肉,快要撑爆了衣服。
宋只说,这就是沈家的管家。他们被沈家老爷带回来,沈家老爷还给他们吃饭,他们要报答沈家。就要听管家的话。
江星稀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的管家,却是一具木偶。
管家的手中握着一条藤条,说要是谁不乖,谁就要受打。他又指了指祠堂正中央跪着的孩子,冷笑着说道,那就是不乖的小孩。
他们被沈家老爷带回来,要报答沈家,要听沈家的话。他们要伺候沈家老爷和夫人,还有沈家大少爷和小小姐。
有人问道:“那沈家的二少爷呢?”
江星稀竖起了耳。
“二少爷?”管家冷笑道,“呵呵,不过是个丫鬟生的贱种罢了。”他瞟了一眼跪在祠堂中的孩子。
江星稀猛地一怔。他随着管家的视线往祠堂望去——
祠堂中跪着的,是沈吟风?
那时候的祠堂还没有挂着令人烦躁的黑色铃铛。沈家还有一位夫人和一位管家。
不过……
江星稀忽地很好奇。沈家带这么多孩子回来做什么?因为沈家老爷真的是大善人,来接济这些孩子?
“阿辉!阿辉!”宋只欢快地说,“我被沈老爷选中啦!”
“诶?”江星稀问道,“那你要去做什么呢?”
“就是伺候沈家老爷呀!”宋只眼睛亮晶晶的,“这样我就可以报答沈家啦。”
江星稀只感觉沈家在pua这些孩子。他刚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继续说下去。算了,只是回忆罢了。
“好喔。”他笑。
宋只今天有事情做,江星稀也打算去祠堂看一眼沈吟风。现在这么冷,小沈吟风在祠堂跪着不得受大苦啊?
趁着夜色,江星稀小跑至祠堂边上。或许是因为身高确实有些矮,几乎没有人能够发现他。
就见小少年独自跪在祠堂中,身旁立着两个小布丁。
“沈吟风。”小姑娘出声,这是沈莹莹,“我听说你今晚都得跪在这里,太可怜了!于是呢,我就和秦长生一起给你送点吃的和厚衣服。”
小沈吟风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喏喏。放在他旁边就行。”沈莹莹说,“热汤趁热喝,不然就不好吃了。好了,秦长生,我们走吧。”
……那或许只是小小姐泛滥的小小同情心。
沈莹莹这才大步往外走去。
而江星稀依然躲在一旁,看着身旁无人的时候,小沈吟风颤抖着伸出手,大快朵颐地吃着热食,不过是一碗热汤和几块饼。
伸出的手臂上满是青黑的痕迹。
江星稀一抿唇,只是看了一眼又撇开头去。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他悄悄地回到了原先的房间。
翌日清早,宋只被送了回来。他脸色苍白,紧紧地拥抱住了江星稀。然后又被带了走。
管家说:“宋只有福气,以后就是老爷身边的人了。他念及旧情,回来看看他的朋友,也就是你江义辉。”
江星稀语塞。
可是宋只抱住了他时,对他说的话是:不要去伺候沈家老爷。
“不要相信他。
“不要靠近他。
“远离他……”
江星稀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看着宋只被带着离开。
管家让剩下的人做了体能测试,江星稀在其中最为突出。
“那行,以后你就是少爷的副手了。”
江星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管家拧眉:“怎么?不愿意?”
江义辉就是沈无歌的副手。
“江星稀,管家说我们今天有新的小伙伴。”沈无歌的声音响起,“快来——!”
再一晃神,天转地转之间,江星稀已经从江义辉的身体里脱离,来到了小江爷的身体之内。
“你先去吧,我随便看看。”
再一次成为小江爷,江星稀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旋即转变了方向,朝着沈吟风的房间走去。
“江星稀?”沈夫人问道,“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啊啊啊对不起!”江星稀连忙道歉。原来此时的这间房间并非是沈吟风的,而是大夫人的啊。
等下。江星稀忽地蹙眉,这位大夫人是沈无歌的母亲,也就是先前站在他跟前说什么尸骨未寒的女人。
嘶——
那沈吟风现在在哪儿呀?
江星稀茫然无措地迷失在了沈宅之中。
他又往深处走了半天,这才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少年在窗台前写着些什么。
江星稀忽地起了挑逗之心。
他躲在窗台下,猛地出现:“哈!”
小沈吟风被忽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
“你在写什么呀?”江星稀问道。随即他又想到,此时的小沈吟风大概还不认识他,他这样做似乎有点太热情了。
果然,沈吟风没有回他的话。真的很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江星稀探头道:“你在画画啊,在画什么呀?”
“在画……”沈吟风抿唇,“在画树和云。”
“喔喔。原来是这样啊。那你画得真好看。”江星稀弯眉道。
沈吟风落下最后一笔,轻声问道:“那你想来试试吗?”
画面之上,灰色的云层压上来,近乎要将底下的枯树压下,给人一种不可阻挡的压迫感,压抑、又深沉。
江星稀一顿,从窗台爬上,跃入了沈吟风的房间。狭小的房间,却意外的整洁。
他动作轻快,近乎没有碰到沈吟风的桌案。
“我不是很会画画,就算我画毁了也没有关系吗?”江星稀问道。言罢,他接过了沈吟风的劣质画笔。
沈吟风抿唇:“没事。都……都可以的。”
江星稀这才放心来,提着画笔在画卷上画了两笔。他在厚重的云层下画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
像是要飞出那厚重云层的层层禁锢。
又像是要迎着暴风飞入雨幕之中。
“不是很会画画?”沈吟风轻声重复着。他那琥珀色的瞳孔紧紧看着江星稀。
“江星稀——!”忽地,沈无歌的声音响起,“江星稀你跑哪里去啦。”
江星稀放下笔,说道:“沈无歌叫我了,我要走啦。”
沈吟风小心翼翼地拉住了江星稀,他轻轻问道:“你就是那位……小江爷?”
“嗯。”
“那……是怎么的两个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那个‘星稀’。”江星稀说着,忽地道,“不过呢,也是‘曲尽河星稀’的那个。”
“那我……我叫沈吟风。”小少年轻轻抿唇,“‘长歌吟松风’的那个……”
“唔,那还真巧。”江星稀弯眉。
毕竟“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那下次见。”江星稀朝他挥了挥手。
沈吟风看着江星稀离开,奔向了沈无歌。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
“你刚刚去哪里了啊?”
“啊?也没去哪里,我就是随便逛了逛。”
“噢噢,这样啊。”
江星稀来得忽然,又去得突然,像是一场梦。沈吟风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画卷。
此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位小江爷。说不定哪天,他就又忽然来找自己了呢?
——可是没有。
沈吟风低头踢远了一颗石子。
他总是在江星稀来沈家找沈无歌玩的时候,在不远处偷偷观察着,像是觊觎人家快乐的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
“啪嗒——”
直到一颗石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
沈吟风一回头,就见那位小江爷高坐在墙头。
他犹豫了半晌,才问道:“需要我帮您下来吗?”
——那是漫长的,没有回应的暗恋。
***
“你今天去哪里了?”管家冷声问道。
沈吟风一僵。他低声着道:“我……我没去哪里。”
“小江爷那么尊贵的存在,是你这个贱种能够触碰的?”
管家斥道,藤鞭抽在沈吟风的脊背上。他只是闷哼了几声,即使背部早已经鲜血淋漓。
忽地,他听到了小院内的热闹。
“我想去放河灯!”
“我也要去!”
沈吟风一怔,遥遥地望了一眼屋外。
——那是他可望不可即的温暖。
“去!”管家怒喝道,“去祠堂跪着!”
沈吟风只感觉昏昏沉沉间,被拖去了祠堂,又跪在了正中央。沈家的牌位层层叠叠。
沈吟风往前倒去,却被管家猛地拽起,“啪——”响亮的一声在祠堂中回荡。
“给老子跪好!贱种。”
“咳咳。”
管家将祠堂的门关了好。想来也是,大冬天的沈吟风跪一夜都没事,现在又不冷,怎么可能会有事?
沈吟风又轻咳了几声,从嘴角沁出血迹。
头好昏。晕晕沉沉之间,他想,睡一会儿,应该没事吧?
……就一会儿。
他猛地往前磕去。
然而另一边——
“哈哈,美人——”管家此时正和环肥燕瘦的美人们玩着捉迷藏,他蒙着眼睛,四处寻找,“美人们——”
忽地,他摸到了一双手。
“嘿嘿嘿,美人,我摸到你了——”
可是“美人”动作利索地将藤条扣在他的脖子上一勒,将他往外拖去。
“放……放开我!”
“美人”轻笑一声,勒着那肥胖的管家,而一旁是瑟瑟发抖的美人。
管家在匆忙之间扯下了蒙着眼睛的布条。
“嘶——贱——”
“你再说一句试试?”来人眉眼弯弯,乍看还颇有些温柔的模样。
“沈……沈吟风,不、不对,沈二少爷,对……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沈吟风低声笑道,“管家大人,你放过我了吗?这可是你最爱的,藤条啊。”
乍听是一句叹息。
“如果明天的事情,你们说出去一句。”沈吟风朝着美人们说道,“那他的结局就是你们的结局,懂吗?”
“……我们懂。”
沈吟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管家往外拖去,投进了井中。
“管家,是怎么死的?”
美人们颤抖着道:“是……是与我们玩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入了井中……”
故事就在这里中止。
江星稀再一回神,眼前是红衣少年。
“小江爷。”沈吟风轻笑着问道,“都知道我不是人了,怎么还不跑?”
——他没有影子。
江星稀心一惊,这才往外跑去。
沈吟风总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江星稀往前走着,身后的沈吟风也在他身后走着。总是有光照着他前进的道路。
比起猎人追着猎物,倒不如说,更像是沈吟风在为他护航。
就在江星稀离开地下室的一瞬间,只听得“咔——”的一声,白碱雪移动了烛台,地下室被猛地关了上。
“沈吟风早就死了。”白碱雪紧张地道,“这个沈吟风他没有影子啊。”
江星稀一怔。
——真正的沈吟风?
他脑海里不断回想起那个跪在祠堂的少年,那个看着他眼中亮晶晶的少年。
江星稀疲惫地闭上了眼。
那个让他给画卷绘上一笔的沈吟风——
[他早就死在一个温暖的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