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髯大汉大刀阔斧进来时,老板和小二就连忙躲进后院,客人们也仓皇离开,客栈内一片狼藉。
两人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夜色正静静地笼罩着郊野,月光下的昌达客栈,看起来平和、安静。
月光照在沈念的身上,照在他神采奕奕的脸上,他的眼睛在夜里是那么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允烈,和想象中的谢从雁之子有些不太一样。
谢从雁不是负地矜才之人,但不怒自威的神情,如寒冰三尺,不易接近。
谢允烈眼神总是冷的,但更像是刻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利刃归鞘后,他的悲伤和疲倦是无法掩饰的。
沈念在心中暗笑,又见谢允烈绷脸看着他,意识到他刚才的话,可能并不好笑。用这种太戏谑态度和谢小公子说话,极有可能被他刺死。
他正对着谢允烈,正色道“谢公子,我是沈念,不是来夺孤雁心法之人。我无意故弄玄虚。”
无论沈念是否意在心法,谢允烈也已做好了一战的准备。兵来将挡,小心则已,畏惧也没有意义。
沈念长着张善面,虽常挂着坏笑,但看起来不像恶人。
谢允烈自然是忘记了父亲的教导,越是看起来善良的人,杀人也是更无情的。
他只是听着,并不接话。
沈念继续道:“十年前,谢大侠曾救我性命,当我得知谢家遭受袭击时便立即赶往临州,抵达谢家时……既然你还活着,我推测你会向北走,去幽州寻你大哥。”
“我并未听父亲提过你。”谢允烈朝沈念走了两步,右手扶上青龙剑。目光如利刃,“你若是有一句假话,我定不会放过你。”
沈念并不慌张,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耳朵,问“那谢大侠有没有提过,有一个想做他儿子的人?”
谢允烈一怔,以前他调皮捣蛋的时候,谢从雁曾吓唬他要把自己丢出去,把外面的儿子接回来。这句话当真把小谢公子吓到了,那段时候在父亲面前乖的像只兔子。
沈念见谢允烈沉默,接着道“谢大侠当然拒绝了我,但当下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长鸿不笑客’江东吟,委托江前辈收我为徒。”
他停顿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很多人为了孤雁心法接近你,但我不会学,我不喜欢。那日谢大侠救我,并未出手伤害一人。我敬重他、仰慕他,想做他儿子,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我甚至不知道他与人交手是什么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提到谢大侠时,都是这套心法,难道这就是他一生所有么……”
谢允烈垂眸。
他很疲惫。连日的逃亡和杀戮,他除了拼死保住孤雁心法外,再无力去想其他。
或者,是他根本不敢想。他怕他会崩溃,他怕一旦泄气、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亲、母亲、家中每一个人……
紧紧压在心底的悲痛被沈放的话一点点扯出、一点点铺平,忽的全部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着自己被磨烂的鞋子,嘴里有血腥味,他不想抬头。
再跑的快一点、再多杀几个人、再多几道伤,心会不会也跟着麻木一点。
木叶在风中摇荡,仿佛是妖影鬼爪,沿着谢允烈的背部,缠住他的咽喉。
片刻,谢允烈才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沈念答道“谢允泽在幽州四年本就不是秘密。觊觎心法的人,应该向北已经埋伏一路了。”
谢从雁很少结交江湖门派。称霸一方的谢家遭遇灭顶之灾,临州附近各门派无一敢介入,谢允烈除了去幽州,确实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沈念接着道:“你一路遇袭不断,自顾不暇,可能还不知道当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这次是整个武林的灾难。”
沈念弯下腰,取出一把飞刀,在地上轻轻划着,缓缓说道:“今年七月,洛州秋家、益州梅家、鄯州陆家以及长安洛家都遭遇了灭顶之灾。特别是陆家,满门无一活口,简直是一场屠杀。”
洛州秋家、益州梅家、鄯州陆家、长安洛家、临州谢家,正式威震武林的五大家族。江湖中,没有人不知道“蛟龙指月”秋问鼎、“破风踏雪”梅松亭、“虎啸双钩”陆无为、“鬼面罗刹”洛人敬、“孤雁鸣云霄”谢从雁。
作为正道武林的翘楚,五大家族各踞一方,震慑江湖,让豪情少年趋之若鹜,让□□闻风丧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庞然大物,竟也会在一夜间倾覆。多年建立的霸业,转眼崩塌。
失败,是始料不及的。叱咤江湖的豪情,化为夕阳中的一抔黄土。
又将有多少大豪,为成为新的霸主,焚膏继晷,蹈锋饮血。
这世上的悲剧,多是相似的。
沈念用飞刀在地上刻出五大家族的方位,指着幽州道“也许那些杀手已埋伏在谢允泽身边,就等你带着孤雁心法来了。若是真到了这一步,你们二人能否与之抗衡。”
这也是谢允烈最担心的。
沈念圈出长安,道:“洛人敬的亲传都死了,但还有“白玉双璧”两位传人。“双璧”已向濯清道人和楚宗师寻求庇护。”
“濯清道人”宋青、“楚宗师”楚骁正式江湖两位元老。宋青是位白发道人,曾一招“落地回天掌”名冠江湖,为人只求长乐不喜争名逐利,自称“濯清”道人。桃李遍天下,备受武林人士尊敬。
楚骁是长安第一门派“炽焰门”的门主,楚骁年少成名,其掌法冠绝南北,他亲手建立的“炽焰门”如今也是天下第一大门派。人们都称呼他“楚宗师”。
“濯清道人和楚宗师立即号召群雄共聚长安,定要找出罪魁祸首,为五大家族报仇。如今,秋家、梅家的几位幸存者都在前往长安的路上了。”
谢允烈看着地上的“鬼画符”,沈念的意思很明确,现在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去长安,联合其他幸存者,在两位元老的帮助下追查凶手。
他抬眼看沈念,发现沈念正在盯着他。
没等他开口,沈念站了起来,对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沈公子,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但前路凶险,我不愿你与我一同冒险。”
这一路必定危险重重,他不愿如此敬仰他父亲的沈念也身陷险境。谢允烈并不是猜忌心强的人,但他仍要顾虑沈念是否会在博取信任之后,夺走心法。他不得不慎重。
“所以你要好保护好我啊!刀剑无情,稍有不慎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
“我拿的出手的就是飞刀和轻功”沈念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振振有词道“近身交手我完全不行。我若在明,半个黄可伸我都打不过。”
“……”
如果这是揭短,沈念当真是不遗余力。
“而你出手我都看到了,谢大侠之子果真年少有为,这一路有你保护我,我非常放心。”
“……”
谢允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了自己要保护沈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成了二人中的强者,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
许是这一路的孤独,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比伺机而动的杀意,还要可怕。
客栈后面的马厩,谢允烈牵出一匹黑色的马,它是不会再回到“玉客门”的马。
沈念骑着赤色的马,二人朝着柳搪镇奔驰。
夜,很静,只能听到马蹄声,一路无言,他们行在星河之中。
二人风尘仆仆抵达柳塘镇,已是深夜。
街道人声静寂,放眼看去,只有数点灯火。
看店的小二掌着脑袋正打着瞌睡,见他们披着寒气一前一后进来,吓得他一个激灵。特别是后面那人,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是伤,像是在地狱打了个滚。
他连忙给两位客人安排好客房和热水,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谢允烈泡在热水里,双手用力搓着脸,伤口刺的发痛。这是十天来他第一次放松下来,直觉浑身上下连骨头都软了。青龙剑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趴在桶边,竟睡着了。
门“砰”的一声响,他猛地睁开眼睛,拔剑直站了起来。
只见沈念捧着一身衣服,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他“砰”的一下又坐入水中,水花四溅,轰的脸和脖子红了一片,朝着沈念嗔道:“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我敲了有十下了,可你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当然得进来看看啊”他不给谢允烈说话的机会,作无奈状道“我也不想破门而入,可万一是你被人偷袭了怎么办?”
他装作看不见谢允烈的羞赧,便又朝他走了两步,故作生气道“看来你是泡澡的时候睡着了,真是太不谨慎了!”
当真是恶人先告状,自己**的被沈念盯着,而沈念却一点尴尬都没有。但自己若太较真,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虽然心中想把沈念直接踹出去,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嗯,我之后小心。”
沈念见谢允烈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还端着,实在好笑。
但知见好就收,他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子上,关心道:“现在没有地方去买衣服了,我的衣服是新的,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又掏出一瓶药放在衣服旁“洗完了记得涂药,以免伤口溃烂。”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谢允烈满心的感激,这时候的一身干净衣服就像救命稻草。
沈念刚离开,谢允烈便起身擦干了水,躺在床上。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沈念就在他隔壁的房间。
想到沈念站在暗影中,飞刀在他白皙的手中泛着银光,桀骜不驯的笑脸……不知怎的他想到的都是沈念。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没有梦到任何人,任何事。
柳塘镇是个平静的小镇。七月的阳光,洒在长街。
谢允烈被楼下的吆喝声吵醒,见外面已是一片明亮,起身梳洗后便换上了沈念鸦青色的轻袍。
沈念一贯穿简单干练的深色衣服,紧束袖口便于出刀,深色则利于隐藏。
临镜而立,他觉得自己也和沈念一样,像个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杀手。
沈念一身藏青袍子,乌黑长发随意束着,正在门口等他。见谢允烈笑着走出来,不禁好奇,微微挑眉问道“烈哥遇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谢允烈长他几天,称他全名也担心“听者有意”,沈念干脆就叫他“烈哥”了。
听到“烈哥”,谢允烈也是怔了一下,干咳了声又笑道:“谢沈弟雪中送炭。这身袍子让我觉得自己轻功十分了得。”
“还差得远呢,手里拿着这么重的一把剑,怎么可能快的起来”沈念故意数落道“不如我把我的飞刀分给你好了,我给你当师傅!哈哈哈。”
二人边说着边朝楼下走去,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四屉虾肉包子两碗白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他们看待武林大豪的态度十分相似。比如被称为“飒沓纷飞无觉影”的盗圣,在他们眼里就是卑鄙的小偷;比如为朋友破“杀戒”,为情人破“酒戒”而被逐出少林的“一鹤”和尚,才是真侠骨……
他们聊的十分愉快,就像是默契的朋友。若是二人能早些认识,会是怎样?
谢允烈在心中描绘着过去的沈念,不禁问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差点伤及你性命?”
沈念喝了口已放凉的粥,回忆道:“你知道那时候临州不比现在,□□的人很多,鱼龙混杂。一些帮派人的孩子平时就喜欢欺负我们这些孤儿。有一次我没轻重的揍伤一个,他爹竟把我捆了要扔河里!幸好谢大侠路过,极力劝阻,还赔给了他几十两银子。”
看着自己宝贝儿子被九岁的混小子揍的皮青脸肿,那大汉气的脸红脖粗说什么都不肯放了沈念。谢从雁一边压着沈念的头弯腰道歉一边卖力描述着孤儿生活的悲苦不易,最后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大汉才“勉为其难”作罢了。
谢从雁从小教育谢允烈,一个人,无论什么身份,多大年龄,只要做了错事,都要低头道歉。
沈念“哼”了声,一脸不平道:“早知道得花这么多钱赔不是,还不如再揍狠点,让他儿子几天下不了床。”
沈念仍心有余悸,直到现在看到水都害怕,再不敢下水玩。
想到这鬼机灵的沈念被人捆起来的画面,谢允烈深知他应该同情的安慰安慰他,但有趣压垮了同情,谢允烈笑着调侃道:“银子又不是你花的,你心疼什么。减的还不是我的月例银子。”
沈念白他一眼,也破功笑道:“那真是对不住了,我赔谢小公子喝酒钱。”
二人正打趣着,又有几位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客栈。
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薄纱衣,持宝剑,握玉扇,满面红光。像是镇子上的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