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有座名为天香楼的酒家,地处闹市,其下便是主道,行人至于子时照旧络绎不绝,眼下更是沸反盈天,是以座上宾客动动筷箸就可将一城之繁华极尽眼底。
“阿戍···”
突如其来的一声自过道传来,昏睡在案的蒙溯这便抬眼看去,不多会儿便见一群高个阔脸,浓眉深目的男人行来,再看为首被拥簇着男子,个头虽同旁人一般高大,面庞棱角却是柔和许多,眉目也是清秀,粗一看更肖当地人,想来方才那一声“阿戍”唤的便是他了,而非自己。
“不想金陵这地也甚是有趣。”其间有人叹道。
“真正有趣的还在后头。”“阿戍”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与此同时探究的目光自每一道虚掩的门上掠过,正同蒙溯隔门相对,倏忽间,门被人推开了。
“故人相见可打招呼?”蒙溯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可知这个“阿戍”不是旁人,正是阿史那戍冷,此刻进门的秦寒息也没应声,径自落了座去,远比倚坐于主位蒙溯有那东家的态势···
“明日晚宴也需安排他的座次。”
秦寒息语气淡淡,想来对于羌方的突然到访早有预料,目光反落在那被蒙溯圈得密密麻麻的食单上,面上瞬时有了几分笑意,“前边的事情,父亲不作理会,便问你我的意思。”
“既来了就好好谈桩生意。”蒙溯不以为意,顺口道,“说起来他也算得是我的表姐夫,明日宴上有个娘家人在场也无甚不好的···”
“你打算怎么做?”
“你希望我怎么做?”
秦寒息蹙眉,心下一堵,又听蒙溯压低声道,“我听闻他的母亲是中原富商之女,出身算不得显赫故幼时受尽排挤,眼下虽看着得势,内里实则危机重重,我要是他定也要借此契机博上一博···”
“你知道的还挺多?”秦寒息听罢,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看他父汗令他同南诏连姻就知晓他的处境了,同端木殊有几分相似,末了只得借着各方征战拢权。”蒙溯看着秦寒息的神色不禁好笑,嘴上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他到底不是诚心同端木殊联手,不过是探一探中原局势以及各国内里,那便让他探去···”
“晚些想去哪?”蒙溯正是说得入神忽而被秦寒息开口截断,蒙溯虽是意犹未尽,可听他这般说自然不会推脱,“那就问你先前说的话可还做数了?”
四角的雪见灯将对向而坐的剪影交叠于薄薄窗纸,明明是这般得近,却似远隔群山,而于焙酒声中听得“吱呀”一声,继而临街一侧的窗被撑开了一半,原本恍若世外的雅间瞬时喧杂入耳。
“当然。”
应答间秦寒息接过食单,额外添了一笔“莲子葛根甜汤”上去···
天色暗透,街侧的灯展已齐齐亮起,蒙溯恋恋不舍地落下那一桌的狼藉,二人堪堪行至乌衣巷口。
“去了趟广储司可有收获?”
入得巷口便能看到当日的那间绣铺,蒙溯今日是一反常态地缄默,想是吃撑了的缘故,不想倒是秦寒息先开了口。
此刻的蒙溯尚且不知她同这身衣裳的渊源——
彼时的昭阳公主才思过人,尤擅赋诗书画,绘身衣裳样子自然不在话下,这一身原是她要用于其及笄礼上···可她的十五岁流离散乱,后又因战乱未能看到唯一的女儿成人。如此,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想是改好了,我去取来。”
待秦寒息抬眸,蒙溯已行至老远,未曾留意他此刻复杂的神色。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绣铺对头是歌舞坊,此刻,正有琴声伴歌声而来,萦绕于耳绵绵不绝,倒是应景···
先前他携蒙溯回国的动机并不单纯,既有着满心的谋划,又如何能生出其他的心思。而今,秦寒息心无旁骛,舒展的面庞于月下越发柔和,眼眸清亮像极了漫天的星斗,及此种种竟似衬得眉目含情,只消一眼便能令往来的女娘记挂终身。
“好看吗?”
闻得一声唤,他回身看去,大袖翩翩,长裙曳地,正是曼妙少女临风而立。一身藕色的衣衫不同于鹅黄芍粉来的俏嫩,满大街看去却是独一份的,交领大袖衫上的卷草纹饰由皆由信期绣绣成,下襦更由桂枝暗纹来添上几分秋意。
蒙溯见秦寒息不语,颇是惋惜的叹道,“生了双这般好看的眼睛,不想竟如此没有眼光···”
那日山樱树下的少女,顾盼生辉,一颦一笑皆是春的生机。眼下再看蒙溯,妆面正是入时,虽还是鹅蛋脸面,现已长开了不少。她的身形反单薄了些许,好在面庞还是饱满流畅的,微微上扬的双眸形同柳叶,一抬一垂间旖旎无限,是万里晴空,亦是茫茫星辰。秦寒息心下一动,起手轻抚她额顶。想来是时间仓促,蒙溯只简单绾了个垂鬓高髻,鬓中并未缀任何发饰,再看左手腕间仅单戴了前日秦寒息所相与的美人镯一对,正是同衣裳相衬,另一手却戴有银制青丝镯及包了雕花老银边的鸡血藤镯,与衣裳不甚相称,想来是有特殊的念想,加之腰间佩着白玉珍珠流苏挂,是此行动间环佩作响,素雅之下兼有生气无限,比起世家闺秀,她更似姑射神女,吸风饮露,添了灵动自在的世俗气息,秦寒息收回目光,颇是浅显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你虽以战功显赫□□采学识也合该是一等一的,怎的同我一般只会摇头点头?···”蒙溯仗着一身女装,微微蹙眉之下,更是隽秀···只可惜对方是秦寒息,虽不同于素日里的不解风情,却也毫无回应的意思,转身就要走,却于迈步的前一刻,于那车水马龙之中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歌女的吟唱之声渐远,直至隐与月下,没入这市坊的喧嚣中,可似有若无的缱绻却能钻心入骨,不动声色地烙在了有情人的心上···
此刻二人紧扣的十指,紧挨的肩臂,看在有心人眼里格外扎眼。
“吴地的女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尤其是那个···”吴国不通塞外,眼下几个西北大汉围聚一处,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到底引人瞩目。
“这女人固然好看,我倒觉着她身侧的男人更有意思,这里的世家子弟多是俊美,这个更甚···”除去阿史那戍冷同另一绿袍男子,其余人皆是起了歹念,“阿贺,你既喜欢便是抢了过来又如何?”
“抢?”着褐色戎袍的男子目光一扫,颇是不屑,“我呼延贺虽是粗人,却也不是什么下作玩意儿。我喜欢的东西哪个不是堂堂正正赢回来的?”
“和女人比试,亏他说的出来。”绿袍男子不禁冷哼,却听阿夜在旁轻笑道,“能不能走上两招都是未知。”
“可我瞧着此二人并非是寻常门户出来的···”绿袍男子虽对阿夜所言不甚理解,却越发察觉不妥,话未说完便为呼延贺喝止,“任远书,我看你就是在中原待久了,不光说话文绉绉的,胆子也就这么大了。”
众人哄笑,任远书只得看向阿史那戍冷,望他说出句话来,可阿史那戍冷根本不接茬。
“这女子尊贵?就算她是吴国郡主那又如何?那乾朝的长公主,还不是一样嫁与阿叔,做了我羌方的大阙氏?”呼延贺仍在大肆说道。
“可我等到底是陪同阿戍表兄来吴国议事的,不宜节外生枝,是吧,表兄?”任远书忍无可忍。
话头落在了阿史那戍冷身上,他却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看向不远处的蒙溯若有所思道,“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他们汉人一向分得清。”纵使其他人不识,他自是知道二人的身份,也深知此行的目的,不知为何还要这般拱火。
“听到没,这可是阿戍说的···对了,阿戍,我可记得你母亲,东夷阏氏当年就是这么来我羌方的,倘若此番成了,这个女人就归你了,可别辜负了兄弟我的一番美意。”呼延贺顺着阿史那戍冷的视线看去,颇是了然地邪笑道。
谁人不知阿史那戍冷的母亲是被掳来的,后又被强行留在羌方二十年,期间生育了阿史那戍冷。阿史那戍冷因这般身世,确同蒙溯所言自小不受重用,更甚于未满十四岁就被遣去极寒北地,戍冷这名字还是东夷阏氏后起的,在那之前他只被唤作“三奴”,好在羌方崇武慕强,阿史那戍冷这方有了出头之日。
“你···”任远书冲上前去就要动手却为阿夜拦下,一来一去间只见阿史那戍冷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任远书的的母亲是阿史那戍冷的姨母,同东夷阏氏一般,姐妹二人俱是被羌方人掳去的,只是任远书的母亲被献给了大可汗的胞弟班吉利可汗,其母生下任远书不久便遇遇羌方战败,他们母子二人竟被当做人质遣返回原籍利城,任远书自此改回母姓,是此同阿史那戍冷之间也仅是表亲而非堂亲。
“走,跟着他们。”呼延贺斜眼看了看任远书,也不等阿史那戍冷表态便吆五喝六地朝前走去。
实则蒙溯自打出了绣铺就注意到了这头,他见秦寒息看都不看一眼,便也只当不知,快走两步去到秦寒息前头,生怕对方瞧不见似得猛晃了晃腕间,同时邀功般笑说道,“长辈赠,不能辞,其余的我虽收了,可到底太贵重,我呢,还是偏爱吗些个。”说着她指了指前边,只见他们此刻正对着锦绣巷,由于整一条巷子售卖的皆是胭脂水粉,簪钗钿篦之类的女儿物件,故一眼望去,满是翠袖罗裳,好不悦目。
“知道了。”秦寒息应下,他是真无所谓羌方众人随行与否,单是不想扫了蒙溯的兴致而已。
“这下好玩了。” 蒙溯当即紧紧反握着秦寒息的手,顺势就转入了手边的首饰铺子里。
“···我听闻两国连姻,新妇一方需备媵女,一则关乎二国脸面,二则···便不需我明说了吧···南诏虽不兴这个,却不也想连累吴国为世人所轻慢。”进了铺子的蒙溯边挑边往发髻上比划,兴致更甚,全然不顾外头的情形。
而此刻的呼延贺已命人拦住了出入铺子的过道,行人围聚起来,正是一番理论。
呼延贺定不知这看似不起眼的门面,却金陵城中一等一的老字号,所售卖的首饰全是独一件的,大多时候即算是你捧着钱都未必买得到心仪的宝贝,故出入的皆为富且贵者。同时,铺子里头堂皇地很,五进的院落,隔上几道垂花门便是另一番情境。
蒙溯二人正游走期间,因其穿着并不打眼,旁人只道是寻常勋贵家的少年夫妻。绕是如此,因着过人的姿容,顾盼之人照旧络绎不绝。秦寒息视若无睹,蒙溯的目光却不老实,已然在那些服饰华贵的曼妙女郎中来去了几轮,女郎们虽多用幂篱遮面,且有一众护卫行于周身,阅人无数的蒙溯竟可将这些吴国贵女们的身份皆猜出个大概来。
“中原的规矩,吴国不兴这个。”秦寒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色有些不悦。
“可我见阿虞出嫁那日,乐安县主同张氏皆随行在后。”蒙溯并不准备收回目光,嘴上更是饶有趣味道,“生而未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偿,吴王殿下确是疼爱女儿的···”
“事关齐国。”秦寒息截断道,唐突得令蒙溯都有些许的诧异。“真要按周礼来,一人需娶九女,又有哪位君侯做到了?”
“这是吴国,他这个世子完全可以做得了主。”蒙溯单解读出了一层意思,便觉自己手中那一把未及放下的珠钗被人接下,再听得那低沉的嗓音,“你大可放心,他疼女儿不疼儿子。”
“这倒是了,听闻你房中竟无姬妾···”蒙溯平日里诨话说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额上却莫名挨下一记暴栗来。她正要理论却见秦寒息已唤来了堂倌,“烦请将这些都包起来。”
蒙溯见状这方作罢,俯身从中挑了一对珍珠玉兰金钗,摸索着正要簪上,却听得一声——
“表兄?”
女声清婉,自他们身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