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无论世事如何更迭,太乙依旧是那个太乙,隐于终南山间,坐闻晨钟暮鼓亘古,就连半年前不请自来的那个男子也未打破这份平静···
“太公,这便是端木离。”
“我已听闻了。”谷仲道真人同往日一般笑得和气,却是仔仔细细地将面前男子从头打量到尾,片刻方道,“听闻你比微儿大了八岁。”
“是的,太公,在洛阳的时候,我都管他叫师傅。”沐微抢先回答,正说着突然一顿,忙瞪向端木离惊道,“你受风寒了?怎的咳得这般厉害?”
谷仲在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不禁重咳一声,正色道:“太乙有太乙的规矩,无论你在山下是怎样的身份,既来了这儿,就须得从洒扫弟子做起。”他高深莫测地捻着须,严明如神祗,一言一行皆不容置疑,“你排尘字辈,便唤尘离罢。”
“多谢真人赐名,弟子尘离全凭真人安排。”端木离自是躬身一拜,欣然应下。
“如此甚好!”他高深莫测地颔着首,庄重如神祗,不容置喙,只见他一手指向沐微徐徐说道,“从今日起,她便是你小师叔了。”
端木离闻之一愣,原以为自己听岔,待朝沐微看去···谁知那丫头片子已将头昂得老高,“大丈夫能屈能伸,且还是师傅你告知我的。”他听罢,全然未恼,只那一声“师叔”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八月初七,秦寒息尚在奔赴西南的途中···
“师侄师傅。”
这头也有人巴巴寻了过来,声音那头是正当值殿前洒扫的端木离,只见他手头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师侄师傅。”对方见状,开口又是一声。
端木离面上无恙,低声道,“你尽可以多叫几遍。”
说罢,手中的扫帚看似平平无奇地一扫,周身的落叶竟被霸道的内力震成环状散开,以至十丈之内风沙走石滚滚,看不分明。
“呸,呸···”待气浪过去,来人抖了抖衣服,揉着她那圆溜溜的眼睛当即跑了回来,灰头土脸的神态看着实在无辜,可面对眼下仍是涤荡汹涌的内力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越发不要命地拍了拍位于气浪中央那人的肩背劝诫道,“小伙子保不齐年轻气盛,你看你如此这般,前头不是白扫了吗?”
啪!突如其来的一记爆栗落在脑门正中,亏是端木离卸了力···
沐微吃痛,自然不会感叹于对方将如此醇厚的内力收放自如的境界,只知抱头哀号道:“师侄啊,我到底是你正儿八经的师叔,你如何这般的目无尊长?”
“师傅,咱有话好好说,您先把扫帚放下。”
“徒儿知错了!徒儿真的知错了!”
山水清白,落叶四散,倒真是越理越乱。二人一番追逐,不觉行至启云台。
启云台为太乙的至高处,亦是岗哨之一,终年云腾雾绕,如同仙境,若待云雾褪去,便可见山下千家屋舍,是此观尽人世百态。
“师傅,我有一事不明。”沐微想是乏了,当即席地坐下,
说话再无先前的中气,反而略显绵软。
“且说。”端木离立定在她身后,二人的衣袂于风中纠缠,晨曦正透过雾气打在发顶,如置身佛光金顶。
“现下皇室咄咄逼人,诸侯自危却也不是没有折中之法。如若恒王当政,他同你俱是前朝血脉,且他有治世之能,而我秦哥哥也非贪权恋势之人,他二人联手眼下诸多困顿岂非迎刃而解?”沐氏一族虽避世而居,世家子弟之于实局的敏锐却是刻在了骨子里,更何况山下尚有诸多她所在意之人,而今一番话,端木离听罢无半分诧异。
“可我二兄到底姓的是端木。”
“我不是很懂。”
“他既姓了端木,东军案便不能昭雪,往后大概还有有青军案,楚军案等等,当初秦国实力虽强,但其余诸国的根基亦是深厚,单一吴国便可同他分庭抗礼。故本朝不同于先秦,亦不同于后汉,国土分封之权不在国君,如要收回此权,唯望诸侯动乱,这步险棋我父皇没下成,且看我二兄了。”说着,端木离也同沐微一般坐下,二人间隔了一尺的距离,从中俯看去,似有烟袅袅而上,时直时曲,炊烟狼烟竟片刻不辨,“但异姓王最终下场,单看前朝便知了···”
“如若换做你呢?”沐微侧头看去,目光暗藏些许希冀。
“我也别无他法。”端木离摇了摇头,徐徐道。
“可若秦哥哥功成,其后又当如何?你方也说了,诸国势强亦是不可动摇。”沐微眼中光芒淡去,转而焦虑起来。
“诸侯分崩,说白了就是氏族之于兼并土地的博弈,这是积年累月的陈疾旧疴,欲根除之,非一人能力所及。长此以往,皇室无地,百姓无地,战乱久不能歇,唯用快刀斩其乱麻。再观二人,前者欲效仿始皇帝,拢地而治,后者却致力于还地于民,实则并不在一条线上。”
“我似乎听明白了。”沐微百感交集的面上竟有几分雀跃,“师傅可否再同我讲讲眼下局面,他们下步将如何?”
“战事虽在中原,西南却是关键,他们就要开始在那落子了。如果我没料错,秦寒息要的便是令蒙王退位,再扶植新君以定军心。”
“姐姐可会赞同?那是他的父兄···”
“她会亲自动手。”
沐微听之一愣。
是啊,她久处深山,于身侧是长辈慈善,兄恭弟谦,虽也出身世家,可太公一族淡泊,外祖一门敦厚,又何曾经历过权谋的残酷,这些个父不父,子不子于她而言不过是话本上的桥段。见沐微回过神来,照旧是蹙眉不语,端木离恐是吓着了她,心道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孩,且有他在,不懂这些又何妨?
“这天下终会海晏河清,我们在一处,便没什么值得惧怕的。”
“我倒不怕,只是···师傅你终归身份特殊,即便是,即便是家族倾覆,亲人蒙难,都不下终南吗?”
“亲人?”端木离轻笑一声,柔声道,“端木一族固然是我的亲族,可真要说起来,蒙溯亦是我的表亲,母族的这笔恩怨又当如何算?”沐微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自认能力有限,守不了这天下,在此顾着你同一山老小足矣。”
“沐微同师傅同我那两位师兄相比,更是微不足道,只盼真到了那日,能令太乙庇护你们周全。”
“啊!说了许多该是口渴了吧?”沐微忽而岔开话题去,原本略显窘迫的神色逐渐回暖,闪烁的眸子笃定着某种的信念,俏生生的声音竟也有些许的颤抖,“我听闻伙房新沏的陈皮茯苓茶最是健脾开胃,我这便去提一壶来。”
“去罢。”
少女的心思就是这般,欲盖弥彰,怕他看穿,又怕他看不穿。沐微一溜烟地跑远去了,一袭绯红色的衣衫伴随少女的笑靥如山花烂漫,于这泼墨山水中晕染开去,端木离眼前忽而重叠起另一个身影,却是蒙溯。
她做下这个决定,该是很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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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半个时辰?”蒙溯歇了片刻,再睁眼神态已同平时无异。
夜宴定于戌时,距此刻仅有大半个时辰,可她看着似乎并不急。
“好。”说罢,秦寒息这便推门而出,同房门外的拓拔皓与乔装作小厮的赵端打了个照面,赵端不料他在此处,忍不住重重盯了一眼方想起了什么这才移开目光,秦寒息只作未知,背向他二人而去,瞬时消失在过道的夜色下。
“公子。”赵端抱拳拜道。
“你且先去休整,明日前你我便要启程去吴国。”
“好嘞!可是公子,你我如何放着这头的乌遭事不管,转头去蹚吴国的浑水,他这不添乱嘛···”蒙溯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向拓拔皓叮嘱道,“肃玉,现下仅剩你一人在朝,且记着,遇事不论大小,一概推在我头上。”拓拔皓犹豫了片刻方应下,再开口神色动容却不似方才,“赫远···托末将带句话给公子。”
“且说。”
“他只说了五字,‘公子,反了吧。’”蒙溯蹙眉不语,又听赵端在侧炸呼道,“啊对,老于也让俺带句话来,说什么‘公子所想便是他之所想’,你说这老于尽整些文绉绉的,说了可等于没说···”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下那一句话之时到底背弃了什么?大义,氏族前程亦或是生家性命···那是从备受推崇的忠烈栋梁沦为身首异处的逆臣贼子亦无悔无愧的信念与决心。
蒙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张嘴,平静出奇,“好,我知道了。”
“俺方才瞧着吴国世子了,同没事人一样···”
拓拔皓使眼色无果,只得赶紧打断道,“属下倒觉着,世子殿下正是足够信任公子,才能做到事事不插手,即便公子避讳···”
“并非是我避讳。”蒙溯摇了摇头,苦笑着截断道,“方才赵端说吴国是浑水,实则南诏更是过之不及,他同观云军若陷在其中,我们便真的输了。”
言语间,其下街市已然马云集,人声鼎沸。
“好戏来了,至于后事如何,你我都且瞧着罢。”
只听“簌”的一声,竹篾与尾音一同落下····
今日本是蒙鸿借太子蒙湛的名义设宴席款待端木匀,没曾想蒙湛起早便推脱有事不曾露面,而蒙鸿同端木匀又迟迟未临席,倒是除蒙溯以外的几位皇子早早到了,事态不免有些难看。众人即便往来,也不过是说些场面话,不多时便就缄默下来,只心照不宣地看向乐楼,那灯火煌煌的至高处,如同声色犬马的海市蜃楼,映出那些深埋于洞黑瞳孔中的算计与**。
不同于台下的举袖为云,于乐台之后的,是令人屏息翘首的的平静与沉寂。
蒙溯不是头一回扮做舞女,立于数几眉眼异常深邃浓郁的焉耆女娘之中,那一张同汉人无异的面庞显得越发柔和灵秀。不同于伊扎,蒙溯此刻虽是浓妆却并未刻意去掩盖本来样貌,面覆赤金花丝面罩,一袭赤霞色焉耆衣裙,露出的那点尖尖下颌及一截纤腰,是只堪盈盈一握的利剑,而腹部及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便是令人沉浮的绝对力量。
于一阵嘈杂人声之后,听得前边一记掌声,响亮可闻!烛火瞬时灭去,明暗中,蒙溯领头而出,走至乐台正中立定,乐匠同舞姬鱼贯而出将她层层环绕,两侧熏香共四角灯烛重燃起,充满异域风情的旃檀,蜿蜒着蔓延来去,刹那间整个乐台便是混沌一片,如同天地鸿蒙初开。
万籁俱寂中手鼓共胡笳瞬起,一众舞女齐齐旋身侧卧在地,几乎同时,居中的蒙溯起腰立地,几乎未做任何停歇猛一个探海翻身,之后又是个云中空翻,立定以笔直的踹燕做定格,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十分干净果断,同时,她的裤腿上匀满了金箔细粉,每每翻腾、纵跃、踢腿时都会留下金色的弧线,如此纵横于众人红色衣袂之中,如梦似幻,不似人间。
于连连惊呼声中,藏身暗处的男子托着酒盏徐徐现身,他立在不远处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中人。忽而回想起早前观其凤鸣一舞时的情境,那舞且由剑术所化,柔中带刚,稳中带急,清雅之下更重身段。而眼下之舞,显然对功底要求颇高。秦寒息也未料及,蒙溯的舞技竟也臻至如火纯青,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甚至不逊其剑术分毫。倘若蒙溯专于此道,定也能名动天下。是了,她这般的人似乎做什么都能成功。及此,上扬的嘴角不加掩饰,那一瞬连他自己都有片刻的诧异,待观其左右,方又自如了下来。
不过遗憾的是,在香与酒共同的作用下,蒙湛在内的多数宾客眼中的蒙溯不过是纸醉金迷的重影。
“将她带来。”
乐罢舞停,只听得一声稍显稚嫩的男声徐徐而起。
“不,直接带去四方馆!”
开口的竟是端木匀,众人闻之,不免神色各异,尤其是那为琐事缠身而迟来一步的蒙鸿,他的笑最是耐人寻味。
蒙溯扶肩欠身便随侍从走远了,抬眸的一刹,端木匀那一刻眼眸中的动摇尽收眼底。端木匀虽是年轻,但到底从戎多年,内力与谋略皆远在蒙鸿之上,先前又有防备,案上的酒他并未动过,吸入的香也早以内力逼得干净。如此之举,只能说明一点,蒙溯先前的猜想没有错,她同端木殊过于相似的长相,既勾起了端木匀的疑心,却也令他为之向往。
端木殊于他而言,不单是至亲的兄长,更是一束射入阴暗夹缝中的光。
可惜了,蒙溯早将药下到他处,端木匀忌讳熏香,却忽视了边上那几盆不起眼的普通盆景。至于香与酒,虽令人产生幻觉,却是解药···
只听扑通两声,领头的侍从接连倒下,蒙溯隐在面具阴影之下的眼眸蓦的抬起,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毕现,一队暗卫已悄无声息地将四下灭口,瞬时拜在其身下。
“大约再过一炷香的时间,雷申便会将端木匀交到你们手上,届时送去越嵩郡严起的驻地。”
“记住不必太快。”
“得令。”
待交代完毕蒙溯重理了衣衫,朝东走去,一步一步如月下更声,可那并不是去四方馆的方向。竹影横斜,风影簌簌,于另一端的对话清晰可闻。
呵,好一个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
“老头还算仁慈,顾忌多年抚育之情,先前只是打算将她远嫁,是她铁了心要同那秦寒息沆瀣一气。”蒙鸿大声道,谈笑间毫无顾忌,想来他喝了不少,神智甚是清醒。
“吴国同公孙一族的交情她或许不知,但东军案的内里却足以令我南诏遭至灭顶之灾,这才令那老头动了杀心,以至于不再顾忌九霄阵法同殒星启用之事···”
蒙溯在侧听着,神色再无半分波动。
“我见太子有心保她。”
“连孩童都知道的事,也就那我那大哥,还将她当九弟。男女先且分不清,还谈何明辨忠奸,谈何治国?”
“谋逆?国不成国,谈何谋逆?”
突如其来的一声,是黑云压城前的死寂。
“蒙溯?···”
“这几年的太平是怎么来的?三哥难道忘记了?”蒙溯向前一步,“你方说到治国,我且问问这些年来,你心中只有腌臜不堪的阴谋阳谋,以何治国?”她笑着再前一步。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很奇怪吗?”蒙溯的笑意越发森冷,“三哥,我今日备下这出宴席可不是为了同你闲话家常的!”
“卫啸同曹老将军一门的债,你该偿了。”
“蒙溯···你要做什么?”
“既然在南诏讲究的是勋爵官位凌驾于律法之上,那我便也遵守你们的规矩···”
血光如同雷鸣前的闪电,却没有一丝丝的声响···
那夜,主寺塔诵经声通天,八道阙楼火光通明。
金砵伽罗近三丈的金塑神像下,僧侣列前,立着褪去一身鲜红的蒙溯。她以双手贴额伏身长叩,迟迟不起,手中的山檀佛珠缓缓拨转着,却同僧侣手上的轻巧截然不同……
“舍小善,成大善,施主不必自责且宽心去罢…”
蒙溯扣倒再拜,神龛上的烛光落在发顶,如沐佛光。
此刻晨钟声下,禁军正着重甲奔走穿行在每一条街市中,或有陡然惊醒的百姓赶巧听闻,“永昌郡王暴毙于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