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饭可吃得习惯?”
蒙溯缓缓抬头,一束光孑然而下正好落于眼底,来人淡漠的语气同秦寒息有几分相似,握着筷箸的左手迟疑了片刻,右手习惯性地探向腰间,待摸到铁蟾蜍的一瞬,竟暗暗收了手,她分明在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未曾盘算···。
“蒙溯愚昧,阁下来意还望明示。”她抬眸笑问向来人,握着筷箸的左手指节微微发白,咀嚼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抓耳。
这几日她虽过得太平,却也心知要暗杀她的人已翻了好几波,眼下外头有拓拔皓的人,另有一批来路不明的暗卫,贴身护卫的还有尹锋以及雷氏诸人,要近她身当真不易。此人如若不为自己人,便是高手,且是个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就当下情境而言。她根本不可与之一战。
“明知故问。”分明是疏远的嗓音却带着刻意熟络的口吻,蒙溯不经戒备,她低下头去再往嘴里送了口饭方道,“阁下杵在这,单就是想同我做伴儿?”
“是也不是。”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极了一人,却深深烙着千百次模仿的痕迹,仅一眼之下,便听得“嗖”的一声,原本蒙溯握于手中的筷箸已翻飞而出,势头果决如同箭矢,辗转一圈也不纠缠便令来人未再前进半步。
“承蒙手下留情。”
扬起的草灰还未落定,于尘土混沌中来人现身,虽以黑纱遮面其上的眉眼却越发清晰,“承让···”松气的瞬时又是一滞,便见那人微眯的双眼中似有异样的情绪闪过,笑将食指比在唇前顺势越上天井再没了踪影,而头顶的那束光也随着他的身形淡去,仿若方才种种只是蒙溯于漆黑中所生的幻影。
“韩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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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一声响指,一身酒气,来人除去尹锋还能有谁?只是微醺的目光此刻正是凛冽,一眼扫尽四下。
“除了你那不靠谱的师兄还能有谁?你且说说这都两日过去了,他那头竟无响无动的。”前日的事情蒙溯未同尹锋提及,那人也未再露过面,可打草惊蛇到底不是端木殊的行事风格,更莫说是秦寒息,他毫无理由去搞这么一出,除非···是韩无阳自己的意思。
“你指望他?我看不像吧?”尹锋说中了她的心思,蒙溯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只道,“先说正事。”
“我探过了,这确不是个普通的天井,短短十余米便设了数道机关。”尹锋语气散漫,顺手敲了敲圜墙,空荡的声响却令旁人警醒,片刻才道,“可到底是小看了你。”
“也不全是。”蒙溯这头已然盘起腿端上碗,如同闲话家常,可明显的话里有话。“这个端木匀我虽未同他正面交过手,但端木殊既将此事全权交于他,此人便不可小觑。”
“倘若师兄同他二人交手,岂不精彩?···”听罢,尹锋竟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瞬时为蒙溯的一个眼神截断,“眼下先顾好你我的小命罢。”
“且宽心,赫远已顺利出城,至于肃玉,你该不会担心他?”尹锋随她盘腿坐下,话说的隐晦,蒙溯已能预见蒙湛接下去的打算,他们既调了拓拔皓做这副都统,无出就是要借他之手肃清新军渗入的势力,进而拉拢拓拔皓,曹复等主将蚕食新军。“可惜啊····”蒙溯冷笑一声,“我那两位哥哥真需要同肃玉这般的棋手好好下下棋···”
于长风善谋,拓拔皓善断,即算对上端木匀,他二人的赢面都过了六成,更何况端木殊远在前线,而她蒙溯此刻就在南诏,周围还有吴国的势力,甚至于必要时刻,夜郎同燕国亦能有所动作···
“依我说,遇上了师兄,这一盘棋早就乱了···”
尹锋此话确是不假,一个能把自己当作棋子的人,他的诡谲手段谁又能够预料呢?···说话间,原本落在碗里的鸭腿不知何时已去到尹锋嘴边,而上一刻还系在尹锋腰间的酒囊竟也兀自出现在了蒙溯手中。
“尹都督这便不够意思了···”蒙溯笑着拔下软塞,隔空倾倒入口中。
尹锋虽也笑着,眉目却不如蒙溯舒展,自腰间再取下副银制筷箸来,大口扒拉起蒙溯吃剩的饭菜来。两人就此一饮一食,未有多余的言语,却似有种特殊的默契,外人说不清道不明,仿若与生俱来的血脉关联。也就这短短几口饭的时间,悬于他们头顶的目光瞬时累成了数道。
“朋友既来了,怎不出来同饮一杯?”尹锋扔下骨头,眼皮抬也未抬道。
“正是了,诸位不知我南诏多山水,行军之前填饱肚皮才最为紧要。”蒙溯拎起酒囊晃了晃,似乎已有三分醉意。
“非我等不赏脸面,公子吩咐了,若无殿下亲口传唤,我等便不得现身。”声音从上而下贯穿了整个牢房,想来外头已被他们收拾干净了,至于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自然无需多言。
蒙溯听罢,笑而发问,“你们公子倒是抬举我,只先前那人又如何说的?”
果不其然,风声呼啸间,梁上众人便齐齐现身眼前。统共五人,皆着黑衣,覆面纱,单露了双眼,瞅着是些生面孔,除去右数第三人身量稍小,其余四人却是十分相当。而之于蒙溯方才提及的那人,众人竟只当是没听见。
“酒便不喝了,我等先且替主子问上一句,王爷眼下可愿离开几日?” 居中那人开口,他问得客气,实则不然。
“我能说‘不’吗?”蒙溯回看向他,神色坦然地将酒囊系去自己腰间,此刻酒意已散去大半,“想不到他也有落不定的子。”
“恐怕那金陵远比这里棘手,你且小心了···”尹锋边道边将酒囊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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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金陵来的消息。”
秦寒息垂眸接过,一眼就将那信笺看罢,虽神色未有分毫动荡,目光却定格在了信尾,此刻漆黑的瞳孔正印着最底的那行小字——
“若吾儿执意,便纳做侧妃罢。”
秦寒息收起信笺置于烛火之上,不一会儿手中的桑皮纸便化作灰烬扬散开去,他的目光逐渐清明,心下明白,“虽父亲多方阻挠,我同他的目的确是一致的。”
韩祈阳并不知晓信上内容,见秦寒息如此情态便能猜出大半,而下一刻素来谨慎的秦寒息竟当着他的面一笔书下回信——
“儿臣此生只娶妻,不纳妾。”
原本俊逸洒落的一手字,眼下却是遒劲内秀,力透纸背。
韩祈阳跟着秦寒息十年有余,之于其行事他自认还是能看出些章法的,可他到底不知内里,此刻竟是惊地说不出话来。在他看来眼下战事正酣,为了这事令父子二人离心实在是不值当!
“你火速传信云野,令他务必小心吴国来人。”秦寒息已将信笺放入湘妃竹制的细窄邮筒中递与他。
“云野?为何不是无阳,想必他还未出南诏···”
“是。”只一眼,韩祈阳即刻噤声方将邮筒接过,又听对方开口,淡漠的声音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先前的波澜,“无阳现在何处?”
“传书是两日前去的,估摸着已在回程途中了。”
秦寒息再未说话,微垂的目光不易察觉地眯起,眼底是势在必行的决断,韩祈阳大概是预见了什么,不经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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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们的人马已侯在南门十里外。”
蒙溯闻声看去,正是领头那人,若她未看差错此人袖口用篆书绣着“云野”二字。
“云野?”蒙溯思忖片刻,只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谢道,“时间紧迫,劳烦各位。”
诸人一抱拳,算是应下。
此番尹锋另有职责,并未随同前来,故而这一路上寂静异常,连呼吸同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另有几人?”正是休整听得蒙溯忽而开口。
“二十二人。”云野将打满水的水囊分与众人,如实道。
“二十二?”蒙溯重复着,眼前蓦的一亮,心下暗说,“是了,除去那人,整好二十七。”
“殿下如此聪慧,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其间一声响起,此人身量虽小,声音却是略高,蒙溯早就留意到她,又见其眉眼柔美,心中越发笃定。
“云锦!”领头一人呵止道,旋即抱拳致歉道,“殿下息怒,属下不懂规矩。”
“无妨。”蒙溯罢了罢手,越发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虽对方为女子,却未觉有半分不妥,“你叫云锦?那便没差了。”
“野渡暮陈枯树横,金鼓擂破锦堂春。座上老兵何往矣,问向耕樵网鱼人。”
一首寻常无奇的怀古诗,说的是百年前吴楚之战中吴国兵败观云渡一事,因不知出自谁手,且是憾事一桩,故而流传得并不广,至于蒙溯大约也是从闲书中读来的,她不曾想,后代吴王竟以此为戒,激励后人。
再看“野”之一字为全诗打头,眼前这位瞳色漆黑的男子便是观云军的第一人,而女子名唤“云锦”,如此算来,行的十二。
“殿下似乎一直在等我们?”云锦不同于旁人沉默,也丝毫不具女儿情态,蒙溯不经好奇那个行事一板一眼的秦寒息是如何调教出了这般不墨守成规的女杀手来。
“你们衣着一致,当时又陷于混乱之中,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们,可这箭头的颜色却较之旁的深,齐开弦时不甚明显,等到落地后便显了出来了。”蒙溯解释道,“经箭矢层层累叠,即使事后发现端倪却也无从查证了,更何况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
“属下受教。”云锦颔首道,“这便是殿下分明未中招,却还要将计就计的缘故。如果属下没猜错,殿下如此其一是为了掩护我等,其二便是不愿见兵士死伤。您安排下了所有人的退路,唯独没有自己的,您敢以身涉险,是对您的几位兄长,甚至于我们公子都有足够的了解。”
云锦一口气说了许多,云野蹙眉听着却也未阻止,而蒙溯虽在频频颔首,实则是也不是,她其实并不希望秦寒息插手此事,可既已如此,连同观云军都被尽数遣来,便是箭在弦上了。说话间,众人休整完毕正准备继续上路。
“隐蔽。”蒙溯岁听觉灵敏异于常人却也不及四郎云陈,只见那云陈已将右耳贴地道,“单人匹马,一里外。”
“想来是自己人。”说话的是云野,他之于观云军正是定心丸一般的存在。
不过片刻,便有一人御马而来。那人虽同众人一般身着黑衣,只那气场,蒙溯一眼便可识得,恍惚间她只觉自己的心跳随马蹄声般戛然而止。
“入了观云,须以云为姓,他便是三郎云暮了。”云锦不知蒙溯此刻心中所想,径自解释道,话毕,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猛地噤了声去。
“倒是巧了,我的护卫也皆以风、雷为姓。”蒙溯说得心不在焉,更未注意到云锦的失态,目光已在这个“云暮”身上,再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