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齐国临淄更深夜静。
“大殿下,刺杀世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远远听得有声音传来,却是任谁都听不分明。
“就算您借小的十个胆儿,小的也不敢啊!”说话的正是“协助”歧阳查案的秦虞。
此番她竟无端出现在大殿下的府邸。
“你说吧,无论什么我都能给你。”霍颉了然一笑,心中早有打算。
“如果说我要你们齐国的兵权呢?”秦虞语出惊人。
不出所料,方才还十拿九稳的霍颉瞬间沉默了。
半晌后,他冷冷地开口:“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秦虞浅浅一笑,可怖的脸上阴晴不定,“我只知道即便殿下当上世子,也定不愿作为质子前去洛阳。但齐国虽强,比之朝廷如何?”
“自是远远不及。”霍颉的神色越发警觉,“你们的手竟伸到我这儿来了,说吧是吴国还是楚国?”
“您希望是哪国呢?”
“如此看来便是吴国了。”霍颉不知为何如此断言,语气却是异常笃定。
秦虞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我答应你。”霍颉沉思了许久,定定地看着秦虞,浑浊的眼眸似是参杂着形形色色的欲念,“我若如愿当上世子,便会信守承诺与你们吴国结盟。”
秦虞不愿在他的目光中多做探究,忽而垂眸一笑:“今日得殿下承诺,小的也好放心了,愿二国今后同气连枝。”
霍颉颔了颔首,神色并不分明。
“您要我怎么做?”秦虞切回正题。
“此为剧毒,食之即刻毙命。”
“神不知鬼不觉”秦虞打量着手中油纸包,只听霍颉冷笑一声。
“是,你只需放入他的茶水之中即可。”
转眼,领命查案的秦虞再度回到了世子府。
她心中敞亮,其实这案不查也罢,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呢!说是协助,左右不过是霍止对她的试探。
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然而,要被暗杀的对象霍止闻言,白净的面上却无丝毫的诧异和惊慌。
“因为护殿下周全是秦虎的职责,如今殿下有了危险,小的不该及时告知吗?”秦虞说至此处顿感豪情万丈。
“哦?”霍止看着她,长眉一挑,“他应允了你什么条件?”
“无非金银财宝,权势美人。”秦虞摇了摇头,感慨道,“颇为俗气!”
“你倒是视名利为粪土。”霍止的嘴角微微上扬,却难辨情绪。
“小的只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秦虞自觉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赶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
“你要如何重于泰山?”
“先要问殿下愿不愿意陪小的演出戏?”
“演戏?”
“秦虎,你会不会办差!”
只听“哗啦”一声,杯盏落地,茶水溅了秦虞一身。
霍止的演技实在太过浮夸,秦虞不禁被吓了一大跳,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湿了一大块,顿时心下窘迫忍不住暗骂起来,“臭小子你是不是故意的,偏偏还是这个地方!秦虞啊秦虞,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来这儿与虎谋皮。”
“幸好茶水中无毒,否则此番真要小命休矣!”转念,她又暗自庆幸道。
精通药理如她早在“下药”之时就察觉异常,所谓食之毙命的剧毒只不过是无色无味无毒的粉末。
“哎···我就这般不值得他人信任吗!”她忽感惆怅。
他们的这出戏自是演给门口暗插的眼线看的,待确定那人走后,屋内二人相视一眼,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秦虞这口气只松到一半,无端端地又提了上来,“殿下恕罪,小的得先去换身衣裳,省的在这儿碍您的眼。”
话音未落,秦虞一溜烟的就跑了,霎时难觅踪迹。
霍止再也按捺不住笑出了声。
傻小子,这就是杯普通的茶水,看把你给吓的。
“那是什么?”只见方才秦虞站立之处似是遗落有环形的物什。
霍止看不分明,只得凑上前去,突然,伸出的手毫无预兆地僵在了原处。
不过是串品相上乘的凤眼菩提手串,他的神情缘何这般不寻常。
来不及细究,他已捡起手串追了出去。
当秦虞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时,她正在条不紊正地解裹胸布,心不由堵到了嗓子眼,却在这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早知道给门上个栓。”秦虞来不及懊恼,背着门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脸上自是烧得通红,脑海之中各种念头一闪而过:毒晕那人?将布裹在他脸上披上衣裳就跑?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然而
“是谁?”她粗着嗓子,看似镇定,气势上却是弱得很,一举便出卖了她。
“你,你的手串。”同样僵在原地,脸烧得红到了耳根的还有霍止。
“殿下放下便好,烦请出去时把门带上。”自认为临危不乱的秦虞当时的内心独白却是十分精简直接的,单一字“滚!”
只听门被吱呀一声合上,接下去则是一阵比方才更为急促的脚步。
惊魂未定的秦虞手忙脚乱地换好了衣裳,
她正寻思着如何避开霍止,甫一出门便遇上了那厮,她不禁扼腕,“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较于她的耿耿于怀,霍止面色如常,似是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方才本王演得如何?”
“啊?”这一问,问得她满头雾水,不明所以,谁知道这回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自是甚好。”秦虞面上带笑,心里恨不得咬碎银牙。
“你说什么?”霍止佯装不明,凑近又问了一遍。
好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秦虞见状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凑在他耳边大声道,“我说殿下刚演得特别好!”。
“我又不耳背,说这么大声作甚。”霍止如遭雷击一般,将探出去的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来。
“哦,原来殿下并不耳背啊?小的竟不知,望殿下海涵。”秦虞赶忙认错,一脸诚恳。
“罢了罢了。”霍止挥了挥手,转身快步走开了,脸上却无半分恼怒的神色,而是在笑?
春生秋杀,正值万物凋敝,而眼前的红衣少年眉目张扬,意气奋发,使那般的萧条瞬间鲜活了起来。若以英姿入画,连同其脚下的落叶也无端有了生气。
年岁轮转,骤停一念。
“难不成他喜欢我。”秦虞如是想。
下一瞬,她赶忙摇了摇头,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真可怕!”她摸了摸脸,则陷入了更深一步的恐惧,“他这口味着实重了些。”
“你是说霍止年少时曾与你交好?”
不同于秦虞此刻的愁云惨雾,客居吴国的蒙溯,小日子却是过得极为自在,每日只知种花逗鸟,偶尔搜罗来些故事以佐酒。真不知曾夸下海口称“南诏你不必担心,我会尽快摆平。”的她届时该如何收场。
“那他同秦虞也是相处得不错咯?”
“他似是对阿虞颇有好感,曾托我送过凤眼菩提的手串,单说是我送的。”秦寒息如实答道。
“啧啧,他这心思你便不懂了吧?”蒙溯高深莫测地冲他笑了笑,心中暗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算了,问这不解风情的冰块能问出什么来?”她的内心百转千回,终是一声长叹,“有机会还得寻着本人来问上一问。”
“殿下。”
她这一声轻唤,同平时十分不同,绵绵柔柔说不上来的诡异,听得旁人直起鸡皮疙瘩。
“嗯?”然而秦寒息并不是旁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写满了无动于衷。
“细细算来,除去劳什子的九城璧,殿下还真没送过小女子何物呢!不说旁的,他日若要分隔两地,留作念想也好。”蒙溯脸上的神色变化很是精彩,单一句话的当口儿,从委屈到伤怀再到期待。
秦寒息沉思片刻,猝不及防地一把取下长簪,褪下了小冠,发束散开,乌黑的长发便呈一束落下。
“你这是要作甚!”蒙溯看得目瞪口呆,暗自惊道,“不会如此小气吧?只不过问他讨些东西,便要用这长簪杀人灭口?”
“拿去。”
他的思绪被秦寒息所打断。
“这是什么!”蒙溯瞠目结舌,指着正躺在秦寒息手掌之中的发簪,不敢置信地问道。
“发簪。”不同于蒙溯的迂回曲折,秦寒息答得很是坦荡,“送你的。”
她僵硬地伸手将发簪取了过来,脸上的笑也是十分僵硬,“正儿八经的定情信物不该是玉佩啊,镯子啊,耳坠之类的,为何到了你这儿就成了发簪?”
“我曾与你九城璧,你却三番两次物归原主,而镯子与耳坠于你而言,也无甚用处,这样一寻思还是此等小物最为实用,且你最擅暗器。”
秦寒息未往下说去,但粗粗一听之下,蒙溯已真觉着有几分道理。
“即便要送,殿下也该送副新制的吧?”
“哦,这我倒未曾想到。”秦寒息微一颔首似有所悟,只听他言辞恳切道,“你且先还我,改日命少府给你订制一些来。”
“不不不,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个便是极好的,赠这贴身之物才最见情意。”蒙溯一听这到手的还得再收回去,赶忙将发簪死死护在怀里。
“看来你很是喜欢。”虽为调侃,清冷的眉眼之中却有了些许笑意。
“嗯,喜欢,很是喜欢。”蒙溯喜容可掬,待秦寒息一转头,脸上的笑便一下耷拉了下来,“你怎么不送金饭碗银筷子琉璃汤勺之类的,岂不更实用!”
“那你呢?”秦寒息反问道。
“什么我?”蒙溯不明所以。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知怎地,他今日似是难得的好心情。
“亏得他没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蒙溯面上苦苦维持着笑容,心中自是叫苦不迭,“要照这么说,我岂不是得送他一块金枕头才合适。”
“堂堂世子殿下这般披散着头发像什么样子,我帮你绾上去。”蒙溯突然心生一计。
秦寒息自是满腹狐疑,除了好心情,他今日的耐性也是非同寻常的好,能任由她折腾自己的头发。
蒙溯见他不言语,当是默认了,麻利地从荷包中掏出一把碧玉小梳来。
“你这荷包倒是什么都有!”
“殿下有所不知,我们这种走江湖的,甚是不易,家伙带得越齐全,心里越有底。”
窗前,晚山茶初绽,日光煦煦,正洒在男子乌黑的发上,待落到女子执梳的指尖,光影交叠,岁月静美。
她的指尖就这样一下又一下地游走在柔顺的发丝之中,直至发梢。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她心中正默念着,身前的男子似是感知到了她心中所想,温存地开了口,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她还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你究竟会是不会?”
“你们吴国的发髻怎地这般复杂,我说照着我们南诏的法子来,你又不许。”蒙溯面上佯怒,却是顺当做了甩手掌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还是去找你的素衣朱绣吧!”
“拿来!”
“拿什么来?”蒙溯左右环顾了一圈,也没弄明白他所指是何物。
“梳子。”
秦寒息不愧为秦寒息,连要个东西也是要的别出一格,理直气壮。
“连这个你都要顺了去。”蒙溯惊得瞠目结舌,却仍乖乖将手中的梳子与了他。
他拿到梳子,如中了蛊一般笑了出来,起身便走。
候在门口的素衣与朱绣何曾见过她家主子这般模样,惊得花容失色,慌忙双双追了上去,“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地披头散发的?”
“秦寒息,这柄梳子是我在羌方极北处寻来的,很是稀有,记得还来!”被蒙溯这一嗓子吼的,后头的话再听不分明了。
待静坐下来,蒙溯忍不住来来回回得把玩着发簪,用指腹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心中不甚欢喜。那羊脂玉簪正是通体无暇,触手温润,世上怕是再难寻其二。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除非愿与卿结发,同心永世。
“公子正如此玉,既见公子,胡云不喜?”她飞霞的脸颊似辛夷玉面低回,上扬的嘴角似檀心怦然勃发。
她俯首再往细处看,只见簪头用小篆刻着子衿二字,字形极小,不甚明显却是刻得极深,似要刻进心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日,你来了。
吾之余生再无他求。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若能为心上之人束发自是绵绵情意,款款无穷,诸君且看那头原本愁云惨雾的秦虞。
她如今的境遇却是大不相同,自那日以后天,她便极受世子爷赏识,主仆二人出入成双,进了内堂更是要屏退左右,独留一人当差,此番恩宠自是羡煞旁人。
外人口中春风得意的秦虞,此时也正替她那如同再生父母般的主子束着冠,只见她手法娴熟,面容沉静温婉,心中如是想:“卑鄙小人,竟敢威胁我,梳头?看我不拔光的头发!”
内心波涛汹涌的秦虞终是决定说些什么。
“殿下!”有道是输人不输阵,她对自己说。
“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还不错。”霍止似是甚为满意,对着镜子看了有一会儿,“你在家时常为人束发吧?”
“是,秦虎家中有一兄长。”
“哦。”霍止闻言,心下了然神色却有几分微妙,“既如此,日后的起居便由你负责吧?”
秦虞神色惊恐,正欲开口。
却被霍止打断道,“你且放心,既给你添了活,俸禄自是要涨,为原先的三倍,你可满意?”
秦虞一时语塞。
“满意,自是满意。”话方出口,她仿佛听到了内心的哽咽。
“今日无事,你且陪我练剑罢!”
“啊?”秦虞再度语塞。
“同为世子,她那苦命的哥哥怎就一刻不得闲,再看看这位”她心中忿忿不平,“天地不仁,人各有命,毫无公道可言。”
“秦虎,你愣着作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