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尉迟昭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却已不再是一派狼藉的雪域寝殿。
她抬起双手,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件藏蓝色的长裙,只是洁净如初,仿佛从未受过血污的浸染,内息虽仍有波澜,但已平静了不少。
再看四周,白玉铺就的回廊宽阔绵延,远处亭台楼阁金碧辉煌,于云雾之间若隐若现,又听得淙淙流泉与悠远的鹤鸣应和,夹杂着钟磬声声。
如此,不是白玉仙京又是哪?
她——真的飞升了?
正当她出神之际,身后慢悠悠走来一小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抬头泪眼婆娑地瞅了她一眼,随后竟看呆了去。
他像见到了什么稀奇物一般,使劲抹了把眼,盯着尉迟昭叹道:“你生的好漂亮,果然花妖都这么好看。”
尉迟昭没料到飞升上来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夸她漂亮。自从她带兵,尤其是成为北庭少主之后,类似的夸奖她只从尉迟瑶口中听过。
她觉得有趣,微微俯身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花妖?”
那小童扬了扬脑袋,催动法诀摇身一变,一面萦绕着华彩流光的铜镜便立在了尉迟昭身前,镜子里的,正是她的渡世白牡丹真身。
流光翻转,镜子又变成了小童的模样,他粲然一笑道:“我叫浮白,是看守这莅天台的小仙,真身就是你方才所见的那面镜子,是人是妖,何许人也,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走吧,我带你去见天君。”
尉迟昭跟着浮白沿着白玉石阶下了莅天台,足下每行一步,都能感受到一缕缕轻柔的灵力注入身体。
她看向一旁的浮白,感觉这小童似乎很久没休息过一般,走一步便打一个哈欠。
这天界的各处宫殿都像镀了一层金,远远便能看见那闪耀的光华。
尤其是这凌霄殿,被无数大小侧殿、亭台楼阁簇拥着屹立其中,金光肆意铺洒,一靠近,便仿佛披上了一件金甲。
尉迟昭迈入殿内,这里似乎正在商讨什么,诸神分立两侧,拥护着黄金龙座上的那位天界君主。她这一来,百十道目光便一齐落到了她的身上。
浮白上前作揖,清脆的孩童声打破了沉静:“天君,新神飞升。”
“何人?”高位上那人唇齿未多大开合,低沉厚重的声音便自上而下传遍整个宫殿,似乎回荡了许久。
“禀天君,乃北庭尉迟氏狼族少主尉迟昭,两百一十六岁,真身随其母,为渡世白牡丹,历血雷天劫登仙。”
此话一出,不知是那个字眼刺痛了众神的耳朵,惶恐又愤怒的议论渐渐充斥了大殿。
“血雷?是……那个血雷吗?”
“废话,有几个天劫叫血雷?”
“听说这血雷甚通灵性,可是雷劫之中最难扛的!”
“是呀,混沌以来,能被血雷选中且历劫飞升的,只听说过天君和……”
“咳咳。”一位年轻神官正妄自说着,却被不远处一位老神仙的两声咳嗽打断了去,立即闭上了嘴。
那老神官缓缓侧过身,上下打量了尉迟昭一眼,微微一点头,道“老身冒昧,尉迟少主周身灵光似曾相识,敢问少主可认识碧影此人?”
“碧影……”这两个字在尉迟昭脑海中翻搅,不知是不是她思绪太沉,周围好像变得没有一点声息。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尽管她梦见过许多次,可突然听见两个字,还是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是我师父。”
话音一出,仿佛一场宣判落下,殿内的议论再次被引爆。
有人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天君,当年就是那妖神,杀我天界百十名神官,今日万不可留下此女,以免重蹈覆……”
还未说完,便有人出言打断:“雩风将军可看清了,这殿下站着的可不是那碧影。”几句话从席间轻轻飘出,和说这话之人的神态一样懒散。
又有人反驳道:“毕竟是碧影的徒弟,有这层关系,我们可说不准她会不会作出一样的事来。”
闻言,许多神官连连点头。
尉迟昭面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裙摆遮掩下的十个指甲却即将钳进手掌肉。明明刚刚登仙,现在却像个接受审判的犯人。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她再想几个巴掌扇烂他们的嘴,也只能先忍着。
之前兄长说过,她十六岁时受了重伤,是师父保住了她的命,可从那之后便再没有了碧影的音讯。
只是她刚被救回来的那几天,天空如同被火燎了一般,北庭的雪山上还掉下来不少神仙陨灭后的灵灰,后来隐约听说,天界有神官谋反,正是碧影。
现在看在,这是真的,而且师父造反的阵仗貌似不小。可听兄长说师父向来稳重淡泊,又怎会谋反?
尉迟昭还在思索着,殿中又响起一个女子之声:“诸位,此事已过多年,飞升不问前尘事,尉迟少主能被天劫选中,已是获得认可。况且当年碧影业火燎天之时,尉迟少主不过十几岁,何必紧追着一个毫不知情的小姑娘?”
“不错,飞升不问前尘事,这是天界的规矩。”天君缓缓站起,背过手,不徐不疾地步下台阶。诸神都闭上了嘴,微微俯首,仿佛天君的每一步都稳稳踏在了他们的脊背上。
“碧影早已灰飞烟灭,不该因一人之错赶尽杀绝。”
天君缓步行至阶下,身姿挺拔,在众神之间依旧醒目,他朝尉迟昭道:“天界花神一职虚位已久,尉迟少主本体为万花之王,便封你为花神,镇守灵海吧。”
尉迟昭抬头看向那张算得上年轻俊朗的脸,明明是笑着的,可眼底深沉,竟让她不敢多看。她躬身作揖,尽量用恭敬的语气回道:“是,多谢天君。”
出凌霄殿的时候,许多神官盯着尉迟昭,有的目露凶光,有的满眼不屑。尉迟昭本来并不打算搭理他们,谁知身后忽然传来她最讨厌听到的话。
“哼,妖就是妖,飞升了也是妖神,何以受得了香火跪拜?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杂种,不伦不……”
“类”字还没出口,这人便被一脚踹飞了出去,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路过的神官远远围了一圈,都以为尉迟昭会上前继续教训那出言不逊的,没想到她就站在原地,斜睨着那狼狈的神官。
只见她双目瞳孔渐渐燃起了青蓝色的光亮,如同黑夜里饿狼的眼睛,令人胆寒,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在讽刺不自量力的蝼蚁。
要不是顾及仙京和北庭的面子,尉迟昭高低得废了他的喉咙,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不过这一脚下去,让仙京的人看足了他的笑话,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浮白,走。”尉迟昭转头叫道,语气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浮白好像很喜欢看这种热闹,听到尉迟昭叫他,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好几眼,这才接着引路。
尉迟昭放缓了些语气,边走边道:“我刚上来的时候,记得你说‘果然花妖都这么好看’,这个‘都’除了我,还有谁?”
浮白回道:“还有他们说的碧影呀。原来你们是师徒,怪不得都这么好看。”
“你见过她?”尉迟昭有些期待。
“没有,两百年前我才刚被天君炼出来呢,那会儿碧影已经陨了。我是看上一任浮白镜留下的万神册知道的。”
“上一任浮白镜?浮白不止你一个?”
“没错,浮白镜的寿命最多只有三百年,一旦陨灭,天君就要重新试炼,上一任浮白镜好像就是碧影谋反的时候被震碎了。”
尉迟昭:“那你可知,碧影为何谋反?”
“不清楚,那一战仙京伤亡惨重,大概是怕丢了面子,鲜少有人再提起此事。”
尉迟昭有些犹豫地呢喃道:“那她,真的灰飞烟灭了吗?”
浮白:“听说当年最后是前任天君亲自围剿碧影,他们是同归于尽的。”
没想到当年连天君都陨灭了,但尉迟昭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如今她飞升登仙,一定要趁此机会查清来龙去脉。
“到了!这里就是灵海了。”浮白指向泛着粼粼波光的前方。
远远看去,那里的确像一片海,可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海”里的不是水,而是一株株发着灵光的花草,深蓝深紫的花长得高一些,风一拂过,便如同层层海浪。
浮白道:“这灵海乃凡间草木的灵气之源,若有草木遭到劫难,凡人向花神祈愿,灵海就会示警。但若没有信徒祈愿,花神便不可擅自去往凡间。可是花神之位已经空了两百年了,信徒……大概早就没有了。”
浮白抬头看向尉迟昭,似乎有些同情她,但很快他又开口道:“不过花姐姐,呆在仙京落个清闲也没什么不好,你要是无聊了,一定常去找我!”
尉迟昭被他一声花姐姐叫的有些措不及防,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出声道:“好。”
她想起浮白哈欠连连的样子,就知道他每天清闲得有多无聊了。
仙京的风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像是薄棉纱绕在身上一样。
尉迟昭坐到灵海旁的白玉亭里,把自己的情况简短地传音回了北庭。
她出凌霄殿的时候,便收到了阿瑶的传音,北庭那边渐渐恢复了秩序,只是少主飞升的消息一夜之间飞了满城。
尉迟昭盯着面前起起伏伏的花海,手指摩挲着无形的风。
“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呢喃着,“兄长说,他当时收到师父的传音才得知我的所在,赶到时只发现我一个人,师父当时去了哪里?她若蓄意谋反,又怎会在那个时候行动?”
砰!
一阵山石爆破声打断了尉迟昭的思绪,她向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南边的瀑布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在打斗。
尉迟昭站到灵海边,借着高地,正好可以看见瀑布的全貌。只见在那急湍的飞流之间,穿梭着一个人影,时而逆流而上,时而挥剑断水,张狂的剑气把崖壁炸出了好几个坑。
尉迟昭盯着瀑布里那人影,看身形像是位女子。如此灵活又稳重的身法,勾的她想下去比试一番。
水帘里的人察觉到不速之客,长剑一扫,水花被挥洒开来,如细针一般朝尉迟昭刺去。
尉迟昭将月魄剑一挽,剑气兜住射来的利刃,调转方向,尽数反弹了回去。接着她剑锋陡转,直指对方命门,却被闪躲过去。
月魄剑刺入石壁内,尉迟昭本想顺势一挑,将山石崩开,却没想到这石壁里异常坚硬。眼看对方又从背后发起攻势,尉迟昭当即抽出长剑回身抵挡。
二人来来回回过了几十招,最后还是尉迟昭落了下风。
“承让。”那女子微一躬身。
尉迟昭这才看清对方,果然是在凌霄殿上帮她说话的女神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妖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