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朔风凛凛,大雪盘旋落下,一层一层覆盖在明棠身上,也掩盖了她周身缓缓流出的鲜血。
冷夜死寂,就连鸦雀都悄无声息,有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脚下传来一阵枯枝断裂之声。
明棠面朝地趴在地上。
从高崖生生跌落,这一刻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也不到冷。
那脚步声渐渐走近,在她身边停下。
明棠拼命昂起头看向来人。
他撑着伞,一袭白衣如雪,一张脸半遮在幽深的伞下,明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与他那双淡冽的双瞳对视。
明棠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名为青玄的同门。
前一刻,她还在山上崖边,劝慰担心着这病弱似乎要轻生的师兄,后一刻,她便从高崖重重摔落,而他淡漠从容来看着她的死去。
黏腥的鲜血从口中溢出,明棠发不出声音,想抓住他的衣角,却连手指都未曾抬起。
她与其说是憎恨愤怒,不如说是迷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推下山崖?”
她刚来天道宫一月,与任何人都无冤无仇,这个青玄师兄,她甚至日日为之煮药侍疾,平常言语行径从不曾有半分招惹。
青玄半蹲下身,从雪中捞出她染血的手攥着,他又没有说任何话,只低下头。
她视野渐渐模糊,脸上出现一点冰凉的东西。
这是雪吗?
明棠弄不清楚,这一刻她也没力气再恨眼前这人,恍惚中她面前只浮现另一个女人的脸。
离家之前,女人跪地抱着明棠父亲的腿,哭泣着请求不要让明棠出门。
“老爷,老爷,放过棠儿吧,天道宫那地方,谁知道什么情况,棠儿这一去,未必就能成功啊,她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她也是你女儿啊,老爷!”
在场者,除了跪着的明棠和女人,还有大夫人和她的女儿。
大夫人狠狠将女人从父亲身边拽开,“这是天大的福气,若是棠儿来日得了太子恩宠,不说当个太子妃,至少也能是个侧妃,未来说不定都是贵妃娘娘,咱家这次是倾全家之力帮棠儿改命,你知道个什么,就在这儿撒泼?”
明棠跪在不远处,看着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母亲哭泣的脸,她无力又眩晕,毫无力量去搀扶母亲起身。
父亲抬起她的脸,第一次和蔼且亲切笑着,“棠儿,你也知道,你三个哥哥都不争气,你姐姐又没有你漂亮。你既长了这么一张脸,来日你飞黄腾达,你哥哥也好找些关系入朝,你姐姐也能嫁个好人家,我们家要恢复祖上的容光,可全都靠你了。”
周围的哭声和窃窃私语声混成一堆,她看着父亲精明算计的脸,又看向低伏在地哭泣磕头的女人,最后道:“我去。”
她受了父命,远赴千里来天道宫,甚至不惜打算自轻自贱去勾搭如今在这修行的太子殿下。
其实为的不是自己如何发达,也不是自家如何振兴。
她为的,只是让母亲再也不必受怕哭泣,她为的,只是将荣华富贵捧到母亲跟前,消融掉母亲所有的软弱可欺。
真可惜……
她既没法实现自己对母亲的许诺,也没法再见到母亲了。
明棠闭上眼,耳旁只听得雪花簌簌。
她的手无力将要滑落,却又被人紧紧抓住。
不过,她也无暇顾及,她坠入沉沉的梦里。
——
天光袅袅,不远处响着阵阵萧瑟风声,耳旁依稀也有些说话声。
有些刺目的光亮落在眼皮上,明棠闭着眼睛,蹙了蹙眉。
“哎,醒了?”一个带着些笑的女声,清晰传入明棠耳中。
明棠迷糊掀开眼皮,眼前事物都朦胧,面前有个女子若隐若现正站在她面前。
明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女子一身青衣,银簪束发,容貌明媚,笑意盈盈俯望着她,“你还好吧?从马上摔下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马上?
这个词,如针尖刺中她,明棠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来。
明棠环望四周,心里咚咚直跳,看着这女子的脸。
如果没记错,这位师姐,应当叫——青萝。
明棠假装有些头疼,问:“这位师姐,请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青萝探过来看她,有点惊讶:“唉?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你们车队遇到马贼袭击,刚巧遇到我们下山的一帮弟子,我们救了你,你却给吓晕过去了。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接二连三的信息在脑中爆炸,明棠暗中使劲掐了掐手心,痛意惊人。
青萝说的事,实实在在都发生过。
一个月前,明棠刚来天道宫的路上遇了马贼,巧幸被天道宫下山的一群弟子所救。
她只因遭受马贼惊吓,从马背上掉落,摔晕了过去,醒来时,她就躺在天道宫一处女弟子的卧房中。
眼前这卧房中的陈列摆设,还有人事种种,都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明棠有些懵。
手上的痛意如此清晰且真实,这不是梦。
她真的活过来了。
准确来说。
她回到了一个月前,她刚来天道宫的这一天。
青萝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你还好吧?你要是不舒服,我便去向青玄师兄汇报,你改日再去做灵力测判好了。”
青玄这个名字,重重落入耳中。
明棠惊得坐起身来。
她居然忘了,重活一世,这必须要见的第一号人物,就是这位把她推下悬崖的师兄青玄。
这世,她绝对绝对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
在明棠的前世印象里,掌书阁是一个书山卷海遮天蔽日之地,常年珠灯常亮,无数仙门弟子散落其间,潜心修读。
她跟着青萝走过连绵书卷,走上高台,青萝叩响一扇房门,门里传来些许咳嗽声。
声音轻微,又如谁敲响了铜锣,在她耳边炸裂开来。
明棠保持着面色镇定,青萝得了门内人允许,笑道:“进去吧,这位乃是掌书师兄,我们一般还是唤他名字,你也跟着叫青玄师兄即可。”
明棠默不作声看着门,半晌,还是推开了门。
屋内卷帙更如云烟,那人靠坐在一张书卷高堆的案牍之后,身边一盏珠灯洒落幽光,映照出那人苍白带着些病弱的脸。
青,归属于碧,玄,应是俗名。
一如她前世,在天道宫被称为,青棠。
她和青玄,同是碧山真人门下弟子。
这位师兄常年久病,只因天赋惊人,以卓绝修为牢牢占着碧山门下首席的名号,目前主管天道宫三大阁的掌书阁,辅佐仙师们司评考教弟子修为技艺。
明棠走到他跟前,行了礼,青玄又咳嗽一声,翻看完毕案上的名帖,招呼她,“坐下吧。”
明棠盘腿坐下,隔着宽大而堆满书卷的桌面,名叫青玄的师兄,再度映入她的眼帘。
他也是一身青衣,眉宇间清冷若雪,面貌确实是一等一的英俊,倒是无法抵消病重带来的消磨,只像是个有些弱不禁风的病人。
青玄抬眼看了看明棠,唇边浮现一抹清淡笑意,“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明棠哑言,避开视线。
他看着淡漠,清雅,温文无害。
之前的记忆里,他顶着这样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又抱着一副常年重病的身子,不自觉便招惹不少女性同门的怜爱。
她与青玄同袭一师,自然与这师兄来往不少,她一边寻找着太子殿下,一边也心怜这师兄日夜伏案,便替他煮药送饭。
入夜的烛灯下,她守在青玄身侧,本来翻着书,偶尔也不自觉发呆,看向了青玄的侧颜。
青玄便也回头,笑着问她:“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明棠压住那颗神思游走的心,讪讪道:“没什么。”
而今,她再看向这张冰雪般清隽的脸,倒真是没有一点心思了。
青玄定定注视着她片刻,笑了笑倒也未言,他看起来倒也不在意她这个“陌生人”,明棠知道他毕竟是被人看惯了。
青玄问:“青萝跟你介绍过灵力测判吗?”
明棠点点头。
灵力测判,这是仙门弟子入门必经的一项测试,如果不能通过,就不能留在天道宫。
青玄从身后拿出一个紫炉,插起三枚燃香,青烟袅然升腾在两人中间。
青玄伸出手,明棠将手放到他手上,掌心相合,悬停于燃香之上。
他的手,宽大修长,却比普通人冷的多。
这冷意让她想起坠崖那一夜,他苍白的手抓着她满是鲜血的手。
明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青玄或许是误会了她的恐惧,漆黑的眼瞳注视着她,眼神乍亮如寒星,唇边扬起一个安抚般的笑容。
“别怕,这是个很简单的仪式。”
明棠看着他,完全无法回应一丝笑意。
交合的手心传来一点轻微的暖意,这便是灵力测判了。
青玄认真盯着明棠,“你是魔教中人吗?”
明棠摇头,“不是。”
“你来天道宫,所为何事?”
“愿拜在碧山真人门下,取方游学。”
明棠说完,忽地感觉手心变烫了一点。
有些不对劲。
这世与前世记忆里有些不同,这次青玄问了她问题,而前世,她隐约记得的,这判测仪式,似乎在片刻之间就会完成。
明棠有些疑惑,青玄带着笑意宽慰:“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他看起来一派光风霁月。
明棠看着他,到底没说话。
青玄又重新问了一遍。
“你是魔教派来的吗?”
“不是。”
“你来天道宫,所为何事?”
“愿拜在碧山真人门下,取方……”
明棠话都说不完,这手心升起的热意,灼烫到让人无法忽视了。
青玄脸上还是笑着,“不要怕,这是很正常的。”
明棠皱眉,还想坚持,不经意抬眼正与青玄的双眼对上。
明棠瞬间毛骨悚然,背上冒出些冷汗。
青玄正沉沉看着她,双眼幽黑而玄定,正观瞧着她的一举一动,让人想起扑向猎物的豹子。
他看起来温雅随和,这本来就只是表象。
哪怕前世明棠只侍奉了他一个月,她所记得,这位师兄,本就个深沉不定的人物。
明棠倏地起身,想要收回手,青玄迅疾反手抓住她的手,牢牢包裹在他的手心中。
明棠使劲挣扎,“松手,放开我!”
青玄看着笑意随和,竟还是关切般的口吻,“再坚持一下,测试很快就做完了。不过……”
他顿了顿,笑着注视明棠,“你要说实话才行。”
明棠心里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