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回的米酒巷子不再有危险,但叶舒每一步都比刚刚踩得小心。
他怀疑刚才从废旧铺子里发出声音不是个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个人……他心里头隐约猜测,会不会,是他同桌。
叶舒沿着商铺往前走,这条巷子总共也就两三百米,沿路的铺子大约十几家。可他从巷头走到巷尾,都没发现一丁点人的迹象。
不禁垂下头。
叶舒,你在干嘛?
关璃连你中午约架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跑过来?
不是,就算他知道了,难道吃饱了撑的专门找家店躲起来?
你以为他是有多爱看你笑话?
以为大学神跟你似的无聊透顶?
叶舒摇摇头,转身出了巷子。
就在他骑上东门外的墙头时,忽然听见杨益达急吼吼的声音:“沈老师,快点儿!再晚叶舒就得被人揍得亲妈都不认识了。”
可杨益达话音还没落,一粒碎石子便从墙头落到老沈脚边,老沈抬起头,和跨坐在墙头的叶舒瞬间四目相对。
“这就是你说的,亲妈都不认识的人?”老沈望着翻墙翻到一半的叶舒,眼里烧着怒火。
“我……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先回去了!”杨益达见到这幅情景,既不想被老沈撕,也不想被他爷爷撕,三十六计走为上,转身就跑。
叶舒咬着后槽牙:“杨、益、达。”但一看到老沈的脸,立马绽开白兔笑,“沈老师我——”
“800字检讨,一为约架二为翻墙,明早放我桌上!”老沈说完后,又伸手指了指叶舒,“你给我下来!”
“哦……”叶舒说完就从围墙另一侧跳进了校园。
身后传来老沈隔着围墙十成功力的河东狮吼:“叶舒!我让你下来,没让你下去!”
叶舒一路把遍地碎石子当杨益达踢回了教室,终于解了气,到了走廊,从窗户看见他同桌正趴桌上安稳睡着午觉。
再次、莫名烦躁。
这一个下午,叶舒和关璃一句话也没说。
当然,他们之间本来话也不多。
而且大都是叶舒在说。
叶舒右臂挨的那下啤酒瓶,刚才只是青了一块,现在已经肿起来,手臂内侧积了一大片淤血,又疼又痒。他本来还想把检讨写了的,结果手臂根本不能挨桌子,是彻底没法写字了,于是靠在椅背上,翻开屉兜,又看了一下午漫画。
尽管叶舒感觉关璃好像往他这儿看过好几眼,但他现在忌讳自作多情。
权当那人是脖子出了问题,不往他这扭扭掰不过来。
下午第三节课铃一打响,叶舒就转身出了教室。
今天他不打算上晚自习,需要回画室换换脑子。再说距离那家伙爷爷去世也过去三天,守灵期都结束了,他这个护花使者算是仁至义尽。
走到二楼楼梯口,杨益达忽然从后边追上来大喊:“舒!等等我。”
叶舒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是,你还有脸来?
“舒,我反思了一下午!觉得我该跟你认个错!”杨益达一脸诚恳。
“你错哪了?”叶舒反问。
杨益达说:“我不该带老沈沿着围墙走。”
“……”叶舒眨了个眼,意思是,给你个机会重说。
杨益达撇撇嘴低下头:“我错了我不该告状。”
“下不为例。”叶舒严肃道,“下回这种破事你再找老师,我真不会对你客气。”
“知道了!舒,我准备了东西给你赔罪,正要去拿快递,你晚上自习来吗?”
叶舒已经转身往楼下走:“不来。”
这时,关璃刚好步履匆匆地和他擦身而过下了楼。
“啊……那我去你画室给你送。”杨益达说。
“不用。”
“用的!那是我等了好久的东西!你在画室等我啊。”杨益达激动说完,就转身跑回教室了。
叶舒抬头,从半层的楼道石窗看见关璃已走上操场的背影,放慢了下楼的脚步。
关璃背着黑色书包,戴着棒球帽,走在通往升旗台的操场地砖上,左手边是主席台,对面是高一的教学楼,在叶舒眼里,关璃是这狭小天地里的唯一活物。这片校园他看了无数眼,这个角度他也见了无数次,此刻却因这个行走的笔挺少年,变得生机勃勃,变得来日方长。
一蹦、两蹦,因为眼底忙得不可开交,下两级台阶,叶舒花了快两分钟时间,直到那个身影从画面里完全消失不见。
在东门外取了车,叶舒却没骑上去,而是一手揣兜,另一手扶着车头,在路上慢慢走。按理说,架也打了,晚自习也不用上了,他应该感到轻松愉快才对。
但怎么总觉得心底像空了一块似的呢。
走到路口,一抬头,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下,又看见那个背着黑色书包,戴着棒球帽的背影。
关璃正好站在上回被小天揍的同一个位置。
叶舒停下脚步,心里空的那块忽然又补上了。
这家伙在干嘛?就那么呆呆站着,不往左也不往右。
当然叶舒也没忘记,这家伙爷爷才去世三天。
马路对面那个背影像一棵秋日里的白杨,挺括浩然,却也落寞异常,好像下一秒就要融进行道树里,真的成为一棵植物消失不见。
叶舒于是忍不住大喊了声:
“同桌。”
白杨像被风吹了吹,将黄的一树枯叶抖动起来。
关璃缓缓转过身,看见了马路这头推着车的叶舒。
糟、糕。
你喊他干嘛?
关璃还微皱着眉,看得叶舒越发心虚。
绿灯亮了,叶舒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车过了马路,来到关璃面前,问出准备好的台词:“我是想问问你,今天上晚自习吗?”
蠢。
但是他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问他今天布置了什么作业?
却不料关璃偏头看了看他上一次背着书包奔跑去的方向,答:“不知道。”
不知道?
叶舒有点懵。
关璃继续说:“我是走到这才想起来,不用再去医院了。”
这句听着平淡的话,却把叶舒的心又捏住,还力气不小地揉搓了下。
“那别上了。”叶舒直接替他拿了主意,又问,“你还有别的打算吗?”
“没。”关璃神情依旧落寞。
叶舒笑笑:“那跟我走吧,看你灰头土脸的,带你去个灿烂点的地方。”
关璃眼角微微一动,没太明白叶舒的话,但却听清了前面五个字。
“快点儿,别磨蹭。”叶舒说着已经推车往前走了两步。
关璃没说话,却跟上了他。
-
“喏,就是这里。”叶舒拿钥匙开了门。
关璃走进屋,看到屋内面对面摆放着两列画板。
“这就是你不上晚自习的时候待的地方?”关璃走到挂满了画的一面墙前。
叶舒“嗯”了一声,吹着口哨就进了里屋。
之所以吹口哨,是因为有些紧张。
他也奇了怪了。
明明是回自己的窝,却回出丑媳妇见公婆的忸怩,这是闹哪样?
但紧张之外,叶舒还体会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快乐。
就跟走钢丝儿似的,虽危险,却刺激。
而刺激会带来肾上腺素的分泌。
所以四舍五入就成了带同桌回画室刺激得他内分泌失调?
叶舒有些迷醉。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几声敲门声传来。
“能进?”
“随意。”叶舒答。
关璃进了里屋:“这画室谁的?”
“我一朋友的。”
关璃瞧了瞧里屋的摆设,这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大书桌和一个书柜,桌上摆着许多作画工具,桌子对面有和外屋一样的木质画板,窗边摆着一个铁质的倾斜画桌,对面墙角里还放着个台式电脑。
此刻是黄昏时分,秋日斜阳洒进窗台,屋内的桌桌椅椅笼着一层暗黄色光晕。
关璃走向那光晕:“平时营业?”
叶舒坐在大桌前,两手交叉放到脑后,靠向椅背懒洋洋答:“这段时间幼儿园小学都开学了,不然以前这个时候热闹着呢。现在主要是周末教课,平时小孩儿比较少。”
叶舒说着起了身,按开房内的灯。
屋子被点亮,光晕消失,关璃瞬间被窗边铁架上的A3画纸吸引,纸上没有图案,只有用各种暖色汇成的涂鸦。关璃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内的墙。跟外屋一样,墙上也贴满了画,有风景有人物,有素描有水粉,也有油画。每一幅的右下角都签着同样的名字:逆光。
这时,叶舒从外屋推了个小车进来,车上是调色盘和各种颜料。见关璃站在他的画前,表情虽仍旧冷淡,眼底却似乎装了些笑意。
叶舒心想,乐什么乐?
免费让你看画展,也不夸我两句。
真不够意思。
但他清完嗓子,开口只说:“来来来,带你来这是有正事要做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就喜欢涂鸦。同桌,你要不要试试?一车颜料,随你祸祸。”
叶舒把小车推到窗边,又给关璃支好画布,选了三支油画笔给他插进瓶子里,又从小车上抽出调色板递给他,“喏。”
关璃接过调色板。
“你坐这儿画吧。”叶舒拆下他搁在铁桌上的涂鸦放到一边,然后转身回了大书桌。
“那你呢?”关璃问他。
“我?哼。我要先写个傻逼检讨。”叶舒从书包里抽出来草稿本,用嘴咬掉水性笔帽,左胳膊肘撑到了桌上。
他右胳膊还是疼,所以琢磨着,要不试试左手写写看?这么想着,把笔换到了左手,在纸上写下“检讨”两个字。
看着没个型的一横一竖,叶舒噗嗤笑出了声。
还真成了狗爬的字,我同桌简直预言大师。
“你胳膊能行吗?要不要去医院开点药?”关璃忽然问。
叶舒一愣,这家伙怎么知道他受伤了?但转念一想,肿那么大一片,他同桌又没瞎。
“没事。”叶舒答,“多大点伤,还去医院?过几天自己就消了。”
“我画完了。”关璃说着站起身。
叶舒扭过头,看到他同桌的杰作——一整张A3画布上叠满墨绿、橄榄绿、草绿、黄绿、豆沙绿……总之就是绿色大杂烩。
“嗯?为什么涂这么绿?”叶舒问。
“不为什么,就觉得好看。”关璃答,“不是你说随便画吗?怎么,心疼颜料?”
“才没有呢。最近又不画叶子,而且秋天画叶子,红黄蓝紫颜料用得更多,绿颜料不吃紧。”
叶舒答完后忽然愣了下。
嗯?
绿色、叶子。
难不成关璃想画的是……
夏?
嗯。
叶舒心想这家伙肯定是在怀念盛夏。
怀念爷爷还在、他也还没到这鬼地方的日子。
毕竟这个秋天对他来说,有点糟心。
这时关璃起身走到了叶舒身后,两眼直勾勾盯着他草稿本上的“检讨”两个大字。
“我、我平时写字没这么难看,这是特殊情况!”叶舒忙辩解。
“我帮你。”关璃说着,就从身后的木画板前扯了把椅子,在叶舒左边坐下,还把他的草稿本挪到自己跟前。
叶舒目瞪口呆:“你帮我?不、不是。你一好学生,会写检讨吗?”
“不会。”关璃又从他手里抽出了笔。
“那你怎么帮?”叶舒一头雾水。
“你说、我写。”关璃扭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叶舒:?
他一时竟想不出,还有比即兴创作检讨,再被人一笔一画听写下来更没面子的事了。
但紧接着就听到他不久前才对他同桌说过的几个字,被原原本本还了回来。
“快点儿,别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