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男人身形高大,周身冷寂,目光阴寒,只坐在那一言不发便叫人没来由的心生畏惧。
诚然,不论她再怎么无理取闹,只要不触及宇文寂的底线,一切都好说。
偏他的底线就是她这个人。
这回收拾东西逃跑着实比以往那些小打小闹伤人心。
良宵明白这前后,再不敢意气用事,千钧一发之际,她连喝了好几口茶水,生生压下那股四处乱窜的躁动因子。
迎着男人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良宵承认得坦荡:“今日是我犯糊涂做错了事,要杀要剐任凭将军处置,我发誓绝无下次,还请将军原谅。”
宇文寂原本预想的争吵并未发生,眉头却越皱越深,他断不会轻易相信她这三俩句承诺,他来便是想要提点她两句,切莫再做出此等荒唐事惹怒他。
他要她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良宵,既已嫁入宇文家,你生是我的妻,死是我的鬼,日后若再生和离逃跑这样的心思,别怪我手下无情。”
良宵心头一震,兀自低下头,抿了抿唇,那方帕子被手心的细汗濡湿透了,然而她想说的话还有好多,最后却只认真说了句知道了。
这顿饭吃得甚是祥和。
膳后,宇文寂并未多作停留,行至门口时,却被一道清越中带着娇怯的声音唤住,只一下,他僵直了背脊。
良宵惦记着那几座别院,方才没好提,现在仍是不太好的开口,因此她犹疑着,唤住男人后又不知该怎么说了,只瞧着他高大的背影,唇瓣嗫嚅着,好半响才吐出一句话。
“那别院……是父亲离开前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话已至此,宇文寂怎会不明白,他本来也没卖,之前说的全是唬人的,心底惊讶于良宵反常的顺从,也止不住躁动的心思想要去一探究竟。
于是他背对着良宵试探道:“看你表现。”
良宵松了口气,终是放心下来,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到他看不见,忙说两声好。
宇文寂嘴角微勾出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该是喜的,能得到她这样的乖顺,又是怒的,明知不可信却还是不可遏制的信了。
回到书房后,他径直往床榻走去,吹灭烛火,疲惫躺下。
鼻尖溢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时而扑鼻时而清浅,等他细细去嗅时,又闻不到了,他烦躁的翻了个身,谁料那味道又浓郁起来。
这床榻,良宵午时才睡过。
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怀抱,女人竟跟春日妍妍绽放的娇花儿一样,腰肢又细又软,还带香,扑进他怀里时小小的一个,身子棉软得不像样。
她百般闹腾时,真想把人捏碎了吞入腹中,叫她再也不能说出那些绝情如刀子的话,叫她再也不能做出那些令人寒心的污糟事,叫她一辈子都待在他心里,由生至死,带到地域又带回转世娘胎。
可一想到她那娇弱纤细的身子,他又不忍了。
真是个磨人的小东西。
上午才闹那么一出,中午过后就偏要来说这些撩拨人心、惹他误会的话,让人满腹疑惑却又不得排解。
真真是个又磨人又没良心的小东西。
寂静无人的夜,大将军做了个美满的梦。
梦里,总冷着脸对他没有半句好话的小娇妻接二连三的扑到他怀里,娇声软语的说话,甚至说要与他长长久久的。
梦醒时分已是次日清晨。
大将军如往常那般简单梳洗,换上官袍,准备上朝。
这时门外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老黑,便唤人进来。
哪知进来几个丫鬟。
宇文寂深深蹙眉,他常年行军打仗,在军中糙惯了,衣食住行从不需要旁人伺候,更见不得丫鬟在身边晃悠,瞧着心烦。
他正要将人赶走,谁料她们手脚利索的把东西放下后便齐齐退到一边,为首的邓婆子一一介绍道:“将军,这些都是夫人叫奴婢们送来的,这是供您洗脸用的玉泉水,取自山间清泉,夫人特在里边加了几味香料,可祛汗臭;这是供您漱口用的凉茶,夫人昨夜亲自熬的,可降火祛口臭……”
宇文寂极快的扫一眼那些东西,脸色登时变得阴沉沉的,额上青筋暴起,他低吼一句:“滚出去。”
邓婆子顿时噤声,领着众人低头疾步退出书房。
屋子里,大将军气够呛。
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消停,不曾想,竟使这么个法子。
昨日才那样搅乱人心,今日就又冷不丁的回到那副可恨又可气的模样,在他要信了这样的美好时再一举打破。
诚然,这种不哭不闹的法子更气人,当真是气到心坎里去了
从前她便冷嘲热讽的说他一届武夫,粗陋鄙俗,不配做她夫君。
这话良宵只说过一回,兴许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却像是扎了根般藏在宇文寂心底,所谓恶语伤人六月寒便是这个理,每回他想要靠近她一些的时候,这话就窜出来警醒他。今日这番,他一下子便又想到了。
大将军二十有五,从未近过女人身,头一回娶妻,头一回这么惦记一个女人,他心底是欢喜的,却遇上这么糟心的事,被伤透了心,敏感得很。
饶是如此,他看着那几盆子水和茶壶却是没有其他动作,到底还气笑了,枉她这么用心的说违心话。
末了,盛怒的将军大人还是将毛巾丢进那飘着清香的水盆子里,拧干擦拭面部,清香中暗含女人身上的花香,叫他怒气消减了大半。
这女人就会换着花样来磨他。
偏他半分抗拒不了。
然而一片赤诚之心的良宵还全然不知大将军如此复杂的心绪。
昨夜受挫,她深知要让宇文寂放下芥蒂绝非一两句承诺保证就能行的,于是决定从饮食起居着手,让将军在细微处感受到她的悔过的真心。
那几个丫鬟回去后,见夫人还没起床,松了口气,几个人聚成一堆,七嘴八舌的合计待会要怎么交代。
到底是被罚怕了,不敢得罪遥竺院那位气性大的,更不敢惹这府里的顶级权威,只能仔细着,在二者之间周旋。
于是便有了这幕——
良宵醒后立即叫她们来问东西送去没有,邓婆子连连答是,又问大将军作何态,邓婆子脸不红心不跳的答没表态。
良宵不疑有他,宇文寂一向以冷脸示人,既然收下了,当着下人的面不表态再正常不过。
姑且先慢慢靠近,假以时日,她们定能做一对寻常夫妻,虽不祈求恩爱有加,但要相敬如宾还是不难的。
小满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小圆差人传来早膳,主仆三个其乐融融的,偶尔说笑几句。
良宵知晓内里早变了,她只装作不知,等着寻个时机揭露小圆,再将人打发出去。
早膳过后,冬天领了一个身着道袍的长胡须老头进来,小圆小满瞧见了都面面相觑,丝毫不知主子要做什么。
良宵上下打量着那老头,瞧着是个可信的,遂拿出早准备好的纸条递给他。
冬天就站在那算命先生身后,微微踮起脚尖便瞧清了纸条上的内容,暗自掩下惊诧,摸了摸怀间揣着的一袋银子。
那算命先生先犹疑了一下,摸了摸胡须才道:“请将军夫人放心,老夫办事一向妥当。”
良宵笑了笑,叫冬天将人带下去。
待人一走,小圆便止不住好奇,“夫人,您叫个算命来做什么?”
“叫他来算算黄道吉日,”说着,良宵抛给她一个狡黠的眼神。
小圆顿时恍然大悟,夫人逃跑不成反被将军逮回来,心里定是不情不愿的,迟早要寻个机会再闹一场,难怪,难怪这两日如此风平浪静,原是憋着大招!
小满只听这前半句话,什么也没琢磨明白,又看见小圆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
良宵看她们两个表情不一,一阵好笑,终是没说什么,只叫小满随她去逛园子。
往常折腾闹惯了,忽然安分下来,她坐不住。
这诺大的将军府井井有条的,百余名下人各司其职,又有得力的管家妈妈安排各种差事,良宵这个将军夫人当成了甩手掌柜,也没什么要她操心。
好在将军府大,两百亩的占地面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景色宜人。
主仆俩顺着遥竺院往前走,小满一直嘟着嘴,满心惦记着自个儿不知晓的事,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良宵边走边打趣她:“你这嘴巴都要翘上天了。”
“夫人!”小满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是多紧要的事,你若是实在想知道,这几日先帮我注意着小圆。”
小满一下没转过弯,竟是想得出了神,良宵没好气的敲了敲她的脑袋,“嗯?”
“奴婢一定帮您看着她!”
“这才像样,记得别叫她知晓。”
小满憨厚的笑笑,她跟小圆同吃同住,有什么知晓不知晓的,不过夫人吩咐了,她自是服从。
两人行至一亭子时歇了会脚。
石子路的转弯处,一个水粉色罗裙的陌生女子迎面走来,笑着问候:“唉哟,难得瞧见夫人过来。”
良宵狐疑的打量这女子,面生得很,瞧这衣着不像是寻常婢女,小满凑到她耳边道:“这是丽娘,您前些日子吩咐送来的营女支。”
良宵登时皱起眉头,她倒是忘了这茬,自己挖的坑,到了还是害了自己。
这就是她听信歹人,千辛万苦找来惑乱大将军的女人。
因此开口时语气不怎么好:“你来干什么?”
丽娘笑了笑,“妾身出来走动走动,恰好碰上夫人罢了。”
小满瞧见主子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又惊又疑,赶紧附耳道:“是您把丽娘安排在书房前的偏院里住的,咱们正好逛到这儿。”
良宵这才恍然记起,懊恼的拍拍脑袋,瞧她这记性,这等紧要的事都迷糊了。
然而对着丽娘可没好脸子:“你去管家王妈妈那领些银钱,今日便出府吧。”
“瞧夫人这话说的!”丽娘轻摇着团扇,扭动腰肢,语气慢悠悠的,恨不得打上几个转再说出来,“丽娘又不是阿猫阿狗,任由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既知道我是夫人,你是没名没分的下人,还敢说出这话?”良宵愤然撂下话,她自小就没平白受过欺负,“小满,去叫王妈妈来!”
小满犹豫了下,谁料被丽娘捏住弱处嘲讽:“小丫头,你家夫人毛都没长齐,怕是离不开你。”
“丽娘!”良宵好看的杏眸好似要将面前卖弄风骚的女子盯出两个窟窿。
偏丽娘还有意挑事:“夫人,丽娘是下人,说话俗了些,若是入不得您的耳朵,还请您见谅。”
“见谅?”良宵好笑的反问,小脸板起来,娇柔中带着股狠劲,“我连将军的脸色都不瞧,现在还妄想我来看你脸色?”
“到底是没长熟的……”丽娘脸色虽不好,不过风月场子混多了,早磨出一张厚脸皮,她看向良宵那张美得出尘的脸蛋,心有不甘,揶揄道:“你不给将军面子,自有大把女子给。”
边说着,丽娘上前几步用团扇点点良宵的衣领,说:“要看你这里有几两肉……”
良宵面露嫌弃之色,下意识推开她,哪料丽娘身子栽歪了下,竟倒下了。良宵笑容绚丽,这人好像是跟豆腐做,她不过轻轻一推,竟就真倒下了?
丽娘可是一点没防备,摔得屁股碎成了两瓣,她指着眼前笑得好不欢快的少女,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家,手劲儿这般大,就不怕被男人嫌弃么?”
良宵还没开口,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哪里来的下人?不去做事在这里作甚?”
她回头看去,瞧见一袭藏青色长袍的冷面大将军,笑容有些僵,这住处安排得极巧妙,比她的遥竺院还要妙,一点儿动静书房都能听到,当真是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