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酷暑,热气腾腾。
良宵下意识的抬手抹下鼻尖,细汗濡湿掌心,后背也是粘湿的,她难耐的翻了个身,不料额头磕在白玉枕的边角上,疼得她呲牙。
迷蒙睁开眼时,入目的是一块楠木牌匾,四个烫金大字跃然于上——忠君报国。
她反应慢了半拍,缓缓坐起身,打量着四周,她身下是一空荡荡的罗汉床榻,前方是一雕刻着万马奔腾图的屏风。
这是宇文寂的书房。
她之前逃跑被抓回来时来过一回。
反应过来身处何处,良宵心里忽的一阵钝痛,所有绝望窒息恍如昨日,她蠢到被至亲利用至此,她恨极,竟是恨得晕厥过去。
如今这模样,是事情有转机了么?
她急急下床跑出去,刚绕过屏风便听见几声低沉的呵斥,良宵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后颈窝的钝疼愈发明显,然她心焦宇文寂,顾不得这些。
书房门口的院子,几个丫鬟成排跪在宇文寂面前,老黑和老沙手持长棍站在左右两侧,脸色紧绷。
良宵乍瞧见这阵仗,一下就懵了。
老黑不是被赶去边塞守城了吗?还有那跪在边上的丫鬟小圆,不是在她拿到和离书就卷包袱走了吗?头顶烈阳高照,她竟昏迷了这么久?
她震惊的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宇文寂身侧。
恰他转身,良宵刚抬眸便撞进他漆黑幽深的眼睛里,那里沉寂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宇文寂看见她失神的模样,微不可查的皱了眉,自知她不喜与他靠太近,自觉往旁边迈了两步,开口时压迫感十足:“既然醒了,便看看她们的下场。”
老沙老黑当即扬起手中长棍,毫不留情的打在几人后背上,一时间凄惨的喊疼声不绝于耳。
良宵猛地回神,忙上前拦住老沙,“你们快住手!”
“来人,将夫人带回去。”
宇文寂话音刚落,就来了两个悍妇模样的婆子架住良宵胳肢窝,良宵怕痒,手脚胡乱踢着,那两个婆子不敢太用力,让她一下便挣脱开了。
也是这一刻,良宵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因为被架住胳肢窝这幕她永生难忘,宇文寂知道她怕痒这个弱处后,在往后两人闹得最凶那次,困住她,挠她,直至她承欢于身下。
隔天,她气极,随手拿了一个白釉瓶狠狠砸在男人脑门上。
那道指甲盖长的丑陋疤痕就是这么来的。
良宵转身盯着宇文寂看,他右眼尾上光洁如初,什么也没有!
眼前种种,与三年前她逃跑失败被敲晕了头抓回来时无二,宇文寂勃然大怒,叫人把她院子里近身伺候的丫鬟小厮重重打了二十大板,而她只被禁足五日。
事后她又气又怨,将宇文寂送来求和示弱的珠宝首饰一股脑的扔到书房的庭院外,甚至全然不顾他的颜面,大庭广众之下咒骂他卑鄙无耻、此生不配娶妻生子。
从这以后,两人关系一度降至冰点,宇文寂对她的情意似乎淡了许多,再不主动上门来讨她的嫌,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肯和离,直到将军府出事,唯恐连累她才急切的写下和离书让她离开。
殊不知,将军府出事全是她的过错。
她竟真的回到一切都还没发生时!
良宵蓦的红了眼眶,泪花涌上来,很快模糊了双眼。
几步之外的男人身子高大,周身寒凉,一言不发。
她踱步过去,行至跟前时,眼泪啪嗒掉下,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她仰头瞧着,微微踮起脚,伸手环住他精瘦的腰,眼泪簌簌流下。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冷,却无比坚实可靠,让人安心。
见状,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老沙老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下长棍。
暂时脱离苦海的丫鬟倒抽了一口气,别人或许不知道将军与夫人平日里是何种模样,她们日夜近身伺候,再清楚不过了。
夫人进府一年来,牟足了劲闹腾,花样层出不穷,每回都是要人命的架势,偏偏将军容忍,可苦了他们这些下人,轻辄被罚月例银子,重辄像今天这般吃板子。
如今……一众丫鬟不禁胆战心惊,夫人可别是要刺杀将军才好。
最吃惊的莫过于宇文寂,自成亲以来,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
良宵绵软幽香的身子贴上他胸膛那一瞬,他呼吸停滞了片刻,双手僵直的垂下,不敢多动一下,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梦境。
可怀里的小人儿非但没有脱身,反倒越抱越紧,脑袋蹭着他胸膛,接连不断的泪珠子濡湿了他的衣襟,这样真实的触感让宇文寂大惊,雀跃蹿上心头,他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又倏的想起今日这出是何故,脸色变了变。
良宵沉浸在重生的巨大惊喜里,丝毫不觉此举有何不妥,哭了好半响才堪堪停下,闷在宇文寂怀里哽咽道:“将军……良宵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闻言,宇文寂神色变幻莫测,双拳攥得死紧,莫说扑到他怀里是头一遭,就良宵这样哭得梨花带雨的求饶软语更是绝不会有的。
他原本预备好的说教和惩戒硬生生梗在喉咙里,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她半句不是。
今日这事确实叫他气到心肝疼。
这女人竟敢去外边找几个妓子塞到他房里,自个儿拎包袱跑去城郊的别院里,若不是他消息快,还不知这女人要逃到什么地方。
当真是避他如蛇蝎,又怎会这般亲昵的抱他?
宇文寂正要好好问问她这是何意,谁料怀里的泪人先一步脱身,转身就走,那决绝的模样刺痛了他的眼。
这才是良宵真切的模样,毫不掩饰对他的不耐烦与抗拒。
宇文寂额上青筋暴起,眼疾手快的拽住良宵的胳膊,分明是六月天,他声音却似含了冰的冷:“你还想去哪?”
“去良国公府!”良宵恨恨道。
她要去同那帮无情无义、眼里只有利益的人断绝关系,叫她们再也不能利用她利用将军府的权势!
什么亲情厚意,如今她什么也不敢信了。
前世酿下的恶果她已经尝过,那滋味当真叫人恨到抓心挠肝,甚至想要不管不顾的提刀去砍人。
好歹她身上留着良氏血脉,她们怎么忍心?
母亲好言好语的哄骗她,姐姐趾高气扬的奚落她,她们合起伙来拉她堕入深渊。
偏偏她蠢笨得好坏不分,自己落得那般田地不说,还平白连累宇文寂。
许是上天瞧不下去了才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趁一切还来得及,她定要擦亮双眼,首先将心机叵测的人除去,护将军府周全。
良宵从小被胡氏千娇万捧的养大,气性大,性子直,好就是好恶就是恶,现在便是一门心思的要与良国公府切断所有联系。
一如她前世想要和离那般,执拗、骄傲、肆意而为。
然而此举落在宇文寂眼里已然成了她再度借口回娘家,实则为了从他身边脱身。
他怎能允许?
“良宵,不长记性还想走是吗?”宇文寂一把拽住她纤细的胳膊,五指合拢,死死将人扣在原地不能动腾半步。
良宵愣住了,神色讶然,只一下便反应过来这人此刻想的是什么,急忙解释:“我是要走……不是,我是要回去同她们决裂,从此再也不与良国公府扯上半点关系,以后便是要长久待在将军府的,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宇文寂却是冷嗤一声,反问她道:“决裂?长久?为了离开你倒是什么都敢说出口!”
他也不是瞎的,如何不知晓她与娘家来往甚密,决裂这样的事断然不可能。
男人这全然不信的模样险些让良宵乱了分寸,她当即举起四根手指头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所言句句是真,若是有假,就叫我一辈子拿不到和离书,一辈子都待在将军府!”
闻言,宇文寂有一瞬的惊愕,这女人最想要那张纸,最讨厌将军府,轻易不会用此立誓。
不待宇文寂深想,良宵已经抓住他胳膊往外走,一边急切道:“你若不信,大可与我一同去!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与那伙黑心肝的决裂!”
“等等。”宇文寂反手拖住她,深沉眸色里闪过惊疑和古怪,莫不是他早上那掌将这女人劈痴傻了,思及此,他立即吩咐老黑:“去请郎中来!”
良宵急了,下意识反驳:“我没病!”
“还等什么?”宇文寂冷声催促一旁犹豫不前的老黑,而后一把扛起焦躁不安的良宵往回走,发了狠的威胁:“今日哪也不准去!”
男人力气之大,良宵挣脱不开,一路胡乱蹬腿挣扎,终是被扛回了遥竺院,双脚刚沾地便见老黑领着郎中进门,她眉头一皱,再次重复:“我没病!”
宇文寂将她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容拒绝的扳着她身子坐下,声音沉沉,隐隐透着克制的怒气::“坐好。”
听这话,良宵不敢动了。
经历过前世那些,她对宇文寂的感情十分复杂,就连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愧疚战胜了厌恶,还是被他四年如一日的护在掌心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唯一肯定的就是她再不会刻意违背忤逆他。
郎中拿出丝帕附在良宵手上,细细把脉,又瞧了瞧她的面色,又自顾自的摇头,好半响没说话。
宇文寂深深蹙眉,今日为了将这女人绑回来,他在她后脑勺劈了一手掌,只用了五成力,按理说醒来该是无碍,莫不是女人身子娇贵,被他劈傻了?
他等不及郎中说话便问:“如何?”
郎中收了丝帕缓缓道:“贵夫人身子无大碍,许是近来天气炎热,难免上火,待老夫开两副清凉退火的药方,还请大人在屋内多置冰盆,过几日便好了。”
“当真?”
“老夫观这脉象并无异常,大人若是不放心,可另请高明。”
见状,良宵忍不住嘀咕:“都说了我没病。”
宇文寂思纣片刻才颔首准下,叫老黑送人出去。
一时屋内只剩下两人,相对无言。
宇文寂一动不动的盯着良宵,鹅蛋脸儿,柳眉杏眼,邓唇皓齿,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她妍姿丽质依旧,纤秀曼妙如常,说一不二的性子亦是与从前一模一样,就连那颗勾人的红痣亦是。
偏偏有一处变了,偏偏他不知道是哪处。
最后,他只肃着脸道:“你好生歇息,不要胡思乱想,近几日闭门思过。”
“将军,我还想……”瞧见男人阴测测的脸色,良宵缩缩脖子,自觉闭了嘴。
如今她畏畏缩缩的,说话瞻前顾后,宇文寂心下一沉,不忍瞧见她这委屈隐忍的模样,凝神捱下满腹疑惑,好脾气问:“还想怎样?”
良宵摇头,心虚的垂下脑袋,低眸瞥见身旁的高大身影走开才抬头望去。
宇文寂身形修长高挑,背影亦是宽厚挺拔,他步履矫健,没两下便消失在眼前。
饶是这样坚韧挺拔的大将军也有脆弱的时候。
不知怎的,良宵想起前世二叔宇文忠战死沙场的情境,宇文寂出生便没了父亲,宇文忠看着他长大,亦叔亦父,彼此间很亲厚,得知宇文忠战死的噩耗,铮铮铁汉头一回在她面前湿了眼眶,高大的身子倒在她怀里时,显得那般脆弱。
可她那时不仅将人赶出遥竺院,还冷言冷语的叫他去寻别的解语花,言语间刻薄难听极了。
此后宇文寂很长一点时间没再来遥竺院。
她以为他是对她死心了。
却不想,他是气病了,硬生生熬了好几个月,勒令下人不准将消息传到遥竺院,待身子好利索才过来瞧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