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尾 第4章 重回

“央央，快醒醒！”

“姐姐，姐姐，妈妈说今天要带我们去夜游石又窟！你快起来呀！”童声还没落下，一个小虫就迅速钻进被窝，圆乎乎的小白虫熟练地抱住了央央。女孩嗜睡，常白日犯困。当柔软拥抱住柔软，女孩的脸上才有了神采。十七岁的央央，出落得亭亭，念高二。生活一切与常人无异，除了那一双变色的双瞳，和她冷淡的性子。好在自从妹妹降生，央央越发对这个世间多了一份眷恋和感知。她轻柔地抚着妹妹的发丝，软软的，细细的，好熟悉的温暖，就好像曾经已经做过千千万万次。

一步一响，一步一响，当随着游客步于沿旁壁加宽的石板路，月色皎洁，央央的心跳动得越发剧烈。身侧明净的山湖，流动、沉静，可她能感知到，那一方水来自那两山相夹的深谷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因为有一叶扁舟，曾在上面，于她梦中游过。

“苦修漫漫，清心净欲，姑娘不属于这儿，也不该流连于此，你我从此相逢陌路，不必再见。”一样的月夜，寒露时节，男声清润，却如空谷磐石，不容辩驳。

石窟闻名遐迩，年代久远，是大唐遗风，匿于深山，幸而避过了后代的战乱纷争。后来经明清两代修复，才基本维持下来。群山环水，石群恢宏，现代旅游开发也仅向世人展示其四分之一的风采。大窟内拦截游人进入，只供远观，卢舍那大佛目光慈悲，穿透岁月雾霭，更显庄严宁和。大窟顶的石刻莲花与四周悬挂的小灯柔辉相映。万千石窟或深或浅地嵌在深厚敦实的山石内，经过千年风吹雨淋，霜雪烈阳，很多风貌早已不再。

央央指尖湿润，倚着向上的观赏的竹栏，神色恍惚，白日琥珀般的棕瞳染上了玫瑰的红。她轻轻抬起头，面前是一面向上灰暗的石壁，竟是微怔。那面灰暗里有那几处小小的黑晕，刀割石划，层层伤痕，小像残缺，破败遮掩。央央不自禁地俯身向那些孤独的残佛，缓缓凑近，心却越来愈痛。依稀地看见：一人僧衣干净，拘谨地露出青年青白但却生茧的手，他眉头微蹙，眼眸中是满目的心疼和认真，细致地用毛刷掸开上面的尘灰。“石心静默，万像有情，石像越小越难保存，却也可与天地同长，日月同光。”那般熟悉，那般眷耳。他是谁，一时间，央央的心仿佛找到了这十几年来缺失的一角，可是岁月绵长，轮回不止，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心跳和茫然。她小心地抬起手臂，指尖谨慎而又珍视地靠近那些伤痕，缓缓向上挪动，月牙颤动。

许是这石窟经千年风霜，深处林中，山火的痕迹从如今看来仍是明显的。一条河，阴阳坡，昭示故事。

“弟子有罪，愿一直守候于此，生生世世！”林火焚天，狂风呼啸，一卷金帛威令下，一山万窟终身祭。他握着一把弯刀，不堪其重，骨节分明而犹在颤抖的右手不自觉握紧，宽大的衣袍护着满身血色的猫儿，摇起莲子刀穗。

“师兄！怀源自知大过，终生难赎其罪，妖亦是灵，若此刀出鞘必见血，那就让怀源抵下，但求师兄饶她一命！”恍惚间，一刀堪下，血泪牵线。

愈向深处，石像年代便愈久远，无法再向世人揭纱。可她不愿停下步履，只顾匆匆向前，嶙峋的山压窄通行的石板，旁逸斜出的柏阻碍俗世的眼，可她却从未觉得如此亲切。拐弯处陡然直上的巨大岩石遍铺日久黏腻的青苔，仿佛自此荒凉，再无人迹所至。尽管苔痕厚重，山石堆叠，细视边缘处亦还残留着原本台阶的青石材质。

她习惯性地欠手，进而提着梦里摇曳生姿的罗裙，等待着。终有一只手，破过层层迷雾，挽起宽大的僧袍，伸向她那个混沌无光的世界，扶着她，阶阶拾起。

半晌，空谷悠悠，飞鸟掠过。

山门破旧，却能依稀辨出玉石上雕刻的龙凤纹饰，原是古老而庄严，如今世事变迁，斗转星移，曾经的浮华，已是水中月，镜中花。

“阿怜，你不该再向前行了。”女声微凉，清冷之中带着警告。

“你答应过那个人，不再入这山门，不是吗？”余音颤颤，在央央的脑中竟有读出了无形的期盼。

“姑娘自由如风，不该委屈留在这里。你想要的，我实在给不了。”

小室唯床头一盏灯火明亮，台上月光铺陈舒展，月华如霜里，那人唇如春色，轻启呢喃，声声入耳。少年的双颊已然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欠身，靠近，停住。他颈间青筋因充血而膨胀，乱的醉意撩拨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连忙扼住项前僧服的衣襟，指甲摩挲这布料，惹起丝丝毛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央央面前的脸庞忽地拉远，越拉越远，直至模糊。她不再驻足，只是向前寻他，因为害怕再一次的分离。

“阿怜，停下来！”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速度如电闪般迅疾，猛地炸开在耳畔。黑影掠过，须臾之间，山中竹叶四落。一只黑猫红瞳如枫，毛发枯燥暗淡，悠悠从山门的檐上款步走过，而后停步在央央的面前。当棕瞳与红眸相对，猫儿如新生般毛发生长，如绸如缎。

眼眸如河，无穷尽，无穷期。

前世如梦，声不断，也无解。

“妖孽，是你害了他，是你的错。”青紫弯月异光闪烁。

“孩子，人妖殊途，你万般法理皆通，为何偏偏不明白一个情字？”

“师父···”

“我不会离开这儿，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清润的男声不似平稳，带着些许颤抖。

石窟蒙尘众人散，万山空无孤影残。春去秋来，又是十载。和尚，我遵守着，再没踏进山门，你真的如此舍得。你说妖是妖，人是人，有些隔阂是千百年存在的，无关情，无关爱。人心再恶，终会被度化，因而你身所受他人之伤终会在圆满时被佛祖消释。可是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