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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太阳王记 第3章 三

作者:岚真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8 18:21:57 来源:文学城

埙乐声三转。

太阳在上。

扶桑树在下。金枝火叶,光瀑于枝桠垂泻。

太阳在前。

浩浩苍天在后。姹紫嫣红云锦如川流飞逝。

太阳在何方。

陨生宫在天邑商中,天邑商处大地之上,群山环伺,怆水横流。

万籁俱寂。

金乌展翅。

大地骤如波涛翻腾,五彩天漩涡丛生,行人色恐举手疾走,张口而不闻寰宇间有声。黎民百姓从巷口入,走兽飞禽自巷尾出。

四野阒然。

四野阒然。

惊有鸟鸣!

金乌陨泪。火泪破空坠地,穿透三重檐五脊顶,坠入殿中,坠入躺在石床上的王妇嬴口中。

子结惊而睁开眼睛,连连轻喘,额头和脖子上渗出不少汗珠,觉得心中还有余悸,忽然又意识到该转头看看左右的环境。

“怎么了?”王归问道,用食指中节擦掉子结鼻梁薄薄的汗水,王归皱起眉头,殷切地问:“做噩梦了?”

“嗯。”子结听到王归的声音,一下安心起来,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忙向王归方向看去。瞧见王归坐在床榻侧边,只扎了个马尾辫,一旁床上还放着个青铜的小冰鉴,王归正拿着把织绢扇子对着冰鉴向子结扇风。子结深吸一口气,心情算是平缓下来,本能的想要起身坐住,却感觉身体异常沉重,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怀有身孕,产期也就在今明两天了吧。这会心神平复,子结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到嘴边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孱弱地说到:“与其说是噩梦,不如说是个奇怪的梦……”

王归本来担心挑起妻子烦心事,所以没敢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妻子自己说起来,不免又被勾起好奇。“怎么说?”王归微笑,沉稳的嗓音略轻快的问。子结于是把梦到太阳落下眼泪滴入自己口中的事说给丈夫。商王归听完大笑起来,轻轻地来回抚摸妇嬴的肚子。子归兴致稍缓,就仍带着笑容说:“古时,承接天命的玄鸟从天而降,生下一颗鸟蛋,帝喾的妻子简狄吞下鸟蛋,而生下了火神阏伯,起名为契,契的子孙建立了大商王朝。昔日,伊尹在遇见汤王之前梦到自己乘坐小船在太阳前飘荡。现在子结你临盆在即,梦见太阳就已经是吉兆了,又有金乌的眼泪滴入口中。哈,这孩子若非圣人,则定是雄主!”王归思忖片刻,又说道:“子结,不如就给这孩子起名为乌吧。”

“乌?可要是女孩呢。”

“嗯,女孩也叫乌。”

“乌,子乌”,子结一只手握住王归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听到了吗,你这小东西,你可就叫子乌了。”子结都没发觉自己笑了起来。王归用拧干的绒巾为子结擦拭额头。床榻下石头枝蔓又静悄悄萌发出嫩芽。

到了第二天巳时,子结临盆,王归搀扶着子结在产房里慢走。房间一侧摆着有碧蓝纱帐的床榻,纱帐被脂玉的钩子撩起。正中间一座龙头香炉安置在木地板上,从盘龙形炉盖的龙口角处,两缕能使孕妇安神顺产的熏香白烟袅袅,正如同龙口边的长须。三位只从脸上的皱纹看,就知道颇有些阅历的稳婆,带着□□名宫女,忙着为王后产子做安排,热水、绒巾、立姿生产的架子,还有孩子的衣物都已准备妥当。一把年纪的老风公也在一旁伺候着女儿。房间建在商王的花园里,四面全用画着瑞兽的薄绢门围住,周边花团锦簇。乡下里俗闻,生孩子就像那草木开花一样,所以妇女生产都要摆上鲜花,借着开花的兆头,一定是能够母子平安的。宫廷的女祝们在产房外空地上翩翩起舞,反复吟唱着驱邪的祷文。太卜辞面对起舞的女祝们静候在门外。

王后突然感到生子在即,其中一位稳婆赶忙将只会碍事的两个大男人哄了出去。于是三个人,就呆立在屋檐下的木地板走廊上。花草丛里几个穿着大红肚兜,神态可掬的小胖娃娃探出头来,一脸疑惑的朝房间方向瞧去。一会又忍不住好奇心,试着朝房间提溜小跑一段。

“去!”身形清瘦矮小的太卜辞厉声呵责,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符,朝小娃娃们大迈了两步,手里绢符甩了一下,立刻着起火来,一瞬间化成了白色的烟尘,随着太卜辞用力地甩手飘散得到处都是。小娃娃们吓得赶紧扭头爬走,有两只直接化成了一缕鸭黄的烟雾,等到老太卜转身回去又凝成人形,扒在花草木上,观察房间外的男人们还有起舞的女祝。仔细看这些娃娃,倒确实是脚部还没成型,仍然是一团鸭黄粉雾聚成大概的脚丫形状。这些不过是刚刚修成娃娃样子的花草精怪,没有什么心思,只是没见过人事感到奇怪。所以王归也并没放在心上,而是焦急的在走廊上踱步。风公站在一旁,侧对着产房,闭着眼睛倒是神态安详,只是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再三搓揉。微风吹动檐角的铃铛,产房里只是偶尔传来女人低沉的嘶吼声,还有稳婆索要工具的叫嚷。王归神情焦急,但是又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只能徒劳的贴着绢门细听。檐角铃铛在徐徐的风中叮叮作响。远处传来金石击打的铮铮声。片晌,一位眉清目秀,只用草叶蔽体的少女乘着形似花豹的异兽狰停在了产房不远处。不知是哪座山的山鬼,应当是受了王后产子的生气影响而来。少女两只手撑在狰的背上,叉着一对柔软的光脚,静静向产房看去。

王后生子好一会,仍不见出来。商王归在门外心烦意乱,又不知道里面究竟怎么样,风公安抚王归说生孩子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用不着那么着急。然而对于年过三十仍无储君的王归而言,风公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于是王归索性叫侍从取来占卜用的龟壳火盆。器物都取来后,王归跪坐在地板上用炽热的木棍烧灼龟甲,少时,龟甲破裂,王归审视裂纹,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既不是喜悦,也不是难过,倒像是,没看懂?王归又将龟甲转来转去,反反复复瞅了好几遍。几只胖娃儿揪拽着狰的皮毛爬到背上坐下。王归让太卜辞占卜——贞,母子平安?于是太卜辞就坐下占卜起来。龟甲烧裂,太卜辞观察须臾。“怎样?”王归站在太卜辞身边,弯下腰睁大眼睛问,“说啊……”太卜一双被年迈松弛眼皮遮成三角形的眼睛向王归看去,正巧撞上商王的目光。太卜慌忙瞧向别处,咂嘴正要说话。这时候产房的滑门一下被拉开。一位稳婆匆匆走出来说道,“王,王后难产。” 风公、太卜愕然。王归蓦地后脑蒙蒙,一阵耳鸣,不知道过了多久的一刹,子归才两眼回神,几个箭步就朝产房窜去。稳婆一时惊慌失措,僵在原地,只是身体稍转就让王归擦身而过,没来得及拦住。倒是风公大步追上前一手抓住王归臂膀,一手挟住王归胸肋,大声说道:“大王冷静。”子归仍是头脑发胀,被风公一惊,回过头来,风公说道:“大王进去还不是添乱。”太卜无所适从的站在一旁。王归扯回思绪,挥挥手指朝稳婆问道:“当下该如何?”稳婆一边作揖一边答到:“要么杀死幼子保全王后;要么剖开王后腹股间的皮肉,取出幼子”。商王与风公四眼瞿然相对。子归低下头,来回摆首,嘴角和上眼皮不时抽动。“子结,子结……”王归喃喃,“救我子结!救我子结!”王归大声迫令。稳婆连行礼都忘的干净,匆忙折回产房。产房前起舞的女祝们惊而望向商王归。

“不要停!”王归大袖一挥。女祝们又赶忙对齐行列,继续跳舞。太卜高声吟唱祈祷的祝词。王归轻轻将绢门打开一条缝隙,从缝隙里看到被挡在彩绘丝绢屏风后的子结。子结的侧脸露出虚弱痛苦的神情,鬓角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王归在门外从缝隙静静地看着,又闭上眼睛转身将门轻轻带上,担心有寒风或是晦气侵扰了妻子。不知何时,产房的近处已悄悄到来了三四位少女样子的山鬼,都乘着异兽守在边上静静看着,也不言语。房子里面子结的声音大声吵嚷了几句。

绢门又被人拉开,那稳婆走了出来,一脸为难的对商王禀告里面的情况——倒真是将作孩子的母亲的人,稳婆只是拿着器具接近王后,就被机警地质问要干什么,稳婆也只好托词说助产;正以为糊弄过去,结果刚有靠近的意图,就被王后大声喝退,责骂恶仆想要谋害她的孩子,任稳婆苦口婆心相劝,就是哭闹着不准稳婆接近自己。

王归拉开房门,心想这时候只有自己才能说服妻子。

“子结……”还没进门,王归就急忙着说。

“出去!”谁知另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就被子结骂住。

“子结,我……”王归蒙了一下,又继续迈了半步说。

“你出去!”

“不是,我……”

“滚——你要害我孩子,你要害我孩子,滚,你滚……”子结咧开嘴大哭,声音嘶哑颤抖。

“好,好,我出去,你冷静些。”王归看到子结激动,忧心再有什么意外,只好退了出去。商王归站在走廊上心烦意乱,房间里传来王后的嚎啕声。王归又让风公嬴照试着去劝说子结,可是也一样被轰了出来。

“生下来吧。”王归额头扣在走廊边的柱子上,左手扶着柱子,发束遮在眼前,喉咙并没震动,只是唇齿间的气息说。

“大王说什么……”稳婆好像没听清楚,或者没敢听清楚想再确认一遍。

商王归朝稳婆大声吼道:“去剖开王后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字字千钧。风公背过身去,一手掩面。

房间四面大门全开,帷幔在风中飘扬,檐角铃声叮叮。

“妇嬴不死?”商王归跪在床榻边上,声音颤抖的朝疾臣和太卜问,没人回答。

“妇嬴死了?”语调更高,王归双眼惊恐失神的瞪圆。他人低头不语。王归咚的一声把头磕在床榻边上,大吸一口气,腹腔抽抖,唇肌僵硬。

乳母悄悄将孩子抱来,轻声说:“陛下,王子……”

“拿走!”只一挥手,扭过头去。

周边的人都默默退下。离开房间的时候趴在门口地板上的花精娃娃惊忙化成黄雾散开,等人都走后又回到原处,或是趴着,或是躲在门后偷看,又或是追逐嬉戏。子结的身子躺在床榻上,一身素纱,长发散开,神色安详,嘴角隐隐上翘,腹部一段白布覆盖,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王归跪趴在床榻边上,四周满是落叶。帷幔随风飘扬,房外通达人情的山鬼用洞箫吹奏舒缓连绵,又婉转曲折的乐曲,金石击打声铮铮,少女的轻灵嗓音呵唱……

宫中女巫用祝词颂唱过的草露给王后身体擦拭干净后,将子结被割开的腹部用芳香的藤条缠绕,好使她的魂魄能够完整的去往黄泉。太卜辞托冢宰让人从宫廷的府库里取来一颗被封存已久的宝珠。女巫撕开盒子外鬼画符样的封条,将氤氲蔚蓝光芒的珠子取出,放在王后合在腹部朝上的手心中。据传古时,商汤在床榻上看到一条白色的灵蛇,以为不祥而将其投于火中;谁料橘红的火焰突然变成青蓝色,紧接着旋转于一处汇聚成一颗有白色涡纹刻痕的蔚蓝珠子,时人将它唤作“煦蜓目”。后世有商帝曾经向见多识广的云游之人询问过这颗珠子,游客说是得道的白蛇生命因为不甘离世的悲愤所化;如果放置在尸身上可以使尸身气色鲜活如生,可是倘若浸润鲜血再受到打击就会使蕴含的怨火发散;不过这都是些没有根据,玄之又玄的传闻而已。

妻子去世后王归沉浸在抑郁中,可是仍然不得不苦撑着精神为妻子主持丧事。就在妻子去世当天的深夜,王归与众大臣在寝宫商量王后嬴结的丧葬事宜。王归跪坐在寝宫的方台上,左手撑头依靠在桌案上,嘴唇燥裂,身体低烧,沉默不语。诸位大臣已经聚齐许久。“王上。”太宗提醒道。王归才啊了一声,醒过神来。“嗯,妇嬴的,妇嬴的”,王归吸了口气,六神无主的样子,“那个,啧,葬礼,葬礼照制该如何。”说话像是渗进碎石涧的溪水,拖拖拉拉转了几圈才转出来。王归打了个呵欠。“照制去世后在灵堂供奉七天,然后安葬在大王的陵寝里。”太宗回答。王归勉强直起身来,晃了几下,叹了口气,说道:“嗯,这样,把这个房间中间的木地板起开,用个小的棺椁,把子结”,王归顿了一下,“子结葬在里面,然后填好地板,等我死了以后再把王后的遗体和我一同迁到王陵里。让冢宰去弄。”

“这不合礼法。”太宗姬又说。

“没事,就那么办吧。”

“您任命我为太宗,负责主持国家的礼乐祭祀,我只知道遵照君主的意志,履行自己的职责,请您再考虑考虑吧。”太宗一张方脸,颧骨、辅角都隆起,看就是个倔强的人。

“你要忤逆我吗!”龙目怒张。

“唯,臣不敢。”太宗做揖礼道。

“就这样吧,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王归无力的挥挥手。

“唯。”于是大臣们纷纷退去。

夕阳西下,红云伴日悬滞。就在王后妇嬴薨殁的第三日。都城山朝的南方七百余里处,名为匕入的城邑中,当地族尹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一幢农民的小院落门外,他的相貌倒是儒雅,就是一脸晦气,忧心忡忡。族尹指指院门示意,仆从便上前用力敲起了房门。“有人吗?我们是官府的,族尹造访。”院门吱扭一下被拉开。那族尹瞧见门后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农夫,布条绑着发髻,袖口裤腿都卷起,穿着一双粘着干结泥块的草鞋,也是表情闷闷。族尹做时揖,农夫回礼后伸手让开说:“请进吧。”于是族尹一行六人就走进院子里。“请进。”农夫撩开房子门上的布帘。族尹贞罔等人便走进房子里,在一张大木榻上对着位老妇人跪坐下来。木榻中间靠门一些有个方形的柴火坑,上面架子吊着个煮茶的黑底陶壶。房间昏昏,全靠柴火照亮。农夫给来访的客人倒上茶水,土墙上被柴火映出几个巨大的人影。

“老夫人,我等是接到你们家报案说家中儿媳走失过来询问的。”族尹问道,农夫也在他母亲边上坐下。“请问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让族尹劳神了。就在今儿个早上,我这儿子鸡一叫就起床去田里干活了。老婆子也在院子里扫地喂鸡。本来我的儿媳妇在屋里头睡着呢,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就大声问‘谁啊?’然后朝着门看去,外头人说‘我!’我的个天欸,我老婆子怎么知道他是谁啊”,老人家愁眉不展,“我就往门那头靠靠又问‘你谁啊?’想着怕不是个疯子。结果突然眼一摸瞎黑就躺过去了。等我醒来发现院门敞开着,我就一骨碌起来往屋里跑,看看有啥东西丢了没,结果就,发现儿媳妇不见了。诶呦,我的个妞呦,别是让拍花子的给拐去了——”老妇人嚎哭起来,一只手捶打胸口。农夫揽住母亲,拍拍肩膀,咬着嘴唇按揉自己两只发红的眼睛内眦角。

族尹吸了下鼻子,问道:“诶,你妻子是不是怀孕了?”农夫点头说是。族尹看向同僚,几人眼色忧虑,意味深长的互相对视。

“族尹是怎么知道?”农夫问。族尹伸出手心对着他,严肃的问道“怀孕几个月了?“

“将近九个月了,估摸着也就这十几天要生了。”

“果然……”同僚轻声对族尹嘀咕道,族尹侧首点头。

“啧,你晕倒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族尹歪头皱眉问道,身体动了动。

老妇人抹抹湿漉漉的脸,左看右看,答到:“说有啥不对,倒是,我晕的时候好像闻到股药汤味,还有股不知道啥味。”

贞罔做低头沉思状,一会儿又招呼属下说:“你们去房子边上看看。”

“欸?”老妇人突然说,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古怪带着愠色,“族尹你说会不会是隔壁甲老头干的?我前天搁他那走,从他院子外打了几颗樱桃,说不准他回来看到樱桃少了,气不过,拿我儿媳撒气?要不然是路那头徐家的老嫲儿……”

族尹手在空中上下摆摆,打断老妇人的话说:“不不不,不会的。倒是你这附近最近有什么生人来吗?”老妇人想了想说没有。族尹叹气,站起身来:“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老夫人放心,这事我等一定追查到底。”于是农夫就和母亲一起去送族尹等人。到了院子里,族尹正遇到之前去院子外寻找线索的属下迎面走来。那人就引族尹走到院子侧面的墙外。

“终葵尹请看”,属下指指地上杂乱的土灰,“显然是有人故意用脚擦乱了这里,依我看这里原本应该是有脚印的。但是墙上却有四枚黄鼠狼的脚印,看样子也应该是这两天留下的,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系。”

族尹蹲下身来细看,用手拃量痕迹,随行的人围站一圈。“应该是人脚。”族尹嘀咕道。

“咈,会不会是妖邪作祟?”部下捏住下巴,狐疑地问,“是个黄皮子精?”

族尹贞罔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往车方向去,没两步又回过神来,朝着身边的同僚说:“什么妖邪”,贞罔眼含怒色,右手两指朝下叨了叨,“肯定是人。”众人纷纷上车,在车上族尹对同车两个人说:“那歹徒在墙外是人形,要是妖物,何必作案前变化成人站在墙外,岂不是容易被人瞧见?”

“怎么说?”同僚问道。

“依我见人才是犯人原形,恐怕是变了个黄鼠狼从墙头跳了进去,估计门外还有个人敲门。”

“能化身形的人,除了各诸侯国的巫卜,还有散居市井的方士、术士,四处游历的散人、游客。我想诸国的巫人位高权重,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本地的方术之士平日里遵纪守法,怕是有什么生人在做歹事吧。”同僚说。

“这十天都第四起孕妇失踪案了。”另一位同僚叹气道。

族尹低头看车厢,落日将橘红的余晖照在车上:”他们到底想干嘛?“族尹狠狠说道。

“目前看似乎犯人只对将要在近期生产的孕妇下手。又或许是障眼法?”

族尹抬起头来:“对,叫人把匕入城内以及周边村落所有孕妇都记下来。”

“把孕妇都集中保护起来吗?”

“不,去等他们。”族尹面带怒色。

“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族尹心想,身体随马车上下颠簸,轮子碰撞坎坷的路面发出闷响 。

乡间田野上,孤零零一条伸向尽头的土路映照在橘红、紫棠色的余晖中。两辆马车缓缓疾驰在细长的路上。远处那车上的族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事十分蹊跷,恐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只是卑微的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件看似小小的案子,在短短十几天后,将要把他的命运,把整个国家,甚至民族,都推向另一条道路,这是卑微的他所不能知道的。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青空,云山叆叇堆积在其下方两侧,如同臣子侍奉于君主身旁那样。金乌极力张翅,身子直挺挺的朝向上空,一副纵身窜出九霄云外的架势。这旁若无物的样子,大概就是能超越时间的神明,看待被天道滚滚向前而拖拽裹挟着的万物的态度吧。

烈日灼烧空气压迫着大地。一条无名的溪流旁,元帅权囚的商方军队辟开森林驻扎在这里。驻地用木桩打成的墙围起来,墙外摆着獠牙似得拒马。营内白色的大帐棋布在靠近溪流但还有些距离的岸边,尾端一直延伸到森林中,被茂盛的古树遮覆,只看到灰白的炊烟直上。虽是夏季的正午,却压不住士卒们膨胀浑浊的阳气。

空地上,军士吹奏架在人肩上的招军;武人肌肉紧绷,敲击大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军妓手执铃铛,展臂挺胸,脚踝带着金镯子的**秀足后翘;铃铛声叮叮悠长,伴着凝重的鼓声,仿佛白蛇缠绕着雕刻怒目人面的金刚杵,嘶嘶地吐着信子蠕蠕磨蹭。

“咚,叮,咚,叮,咚,叮,咚咚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叮……”

短戈卫士列队在帐篷间走动,战马白象在河边饮水,负责看管的士兵在一旁挥着白茅草默默等待。

营地深处,周边围立着十二条灵兽图旌幡,门口有两支六节伞盖大纛的白色中军帐中,元帅权囚和十二位师长围坐在桌案间的胭脂色地毯上,诸将盘腿而坐。拔伯囚左手倚靠着元帅座位下的台子,一眼能数清青丝的斑驳白发,利落的扎成发髻,发丝绷直如满弦。元帅权囚半躺着,白如飞流的胡髭顺着绀青色袍子悬挂到左腋下,右臂有蝇绿色鳞片的衷甲袒露在战袍外,左手大袖摊在胭脂地毯覆盖的台子边缘。“啊——”权囚举起右手的酒爵咕咚咕咚畅饮起来,喝罢不自觉发出快意的感叹,用握着酒爵的右手鱼际处一抹嘴唇,“诶呀,三伏天来一杯,真是畅快啊。”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撑住身下的台阶,哼唧着在台阶上坐正,两手啪地拍在大腿上,用力磨了磨,“这虎方人倒是长得骇人,个山君样子,怎么打起仗来就像河里的老鳖似得。”拔伯一双时凤眼几乎挑到额头山林处,细密的鱼尾纹络满奸门,满眼嘲讽意味的扫视帐下的十二师师长。

拔伯右手边一位鼻下留着菱角似胡子的中年人笑道:“蛮夷说到底是蛮夷啊,虎方人到了是脑子不怎么好使,阵法粗劣,战车也不过那么几乘,连连败给我大商方,”师长祖敖拈了拈唇下一小撮胡子,一双下三白眼神采飞扬,“而今龟缩于山林之中,妄图拖累我商方。我看不如等到待会折公的军队与我会师,就干脆绕过这片树林直取他都城。”这中年人歪头看向拔伯。

“欸——老话说骄——”老权囚把手朝着祖敖摆了下,本意欲驳回他的话,说到口边,忽而想到什么,把话截住,点漆似得瞳仁在凤眼里滚滚,指着后排坐着的两个年轻人道,“那两个孩儿,你们俩说说,来说说,照师长敖的直取虎方都城之策,中不中啊。”

两个年轻人一齐看向权囚,虞招瞥眼祖敖又低头思忖,己造事面带温和微笑看向虞招,又朝元帅囚看去,答到:“晚辈以为不可。”

“哦?”权囚来了兴致。

己造事神色谦恭地对着师长敖揖手,道:“倘使如祖子所言,突袭虎方都城,如果能顺利攻克当然是妙计,可是这一路路途遥远,十几万人做出如此大的动作,难免不会惊动如今隐藏在山林里的虎方军队,要是我商方未能及时攻克虎方都城,就得面临极大的被虎方主力截断粮道的可能,到时候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怕是凶多吉少,晚辈的愚见。”

元帅囚轻抚长须,微笑而气势居高临下,“欸,虞招,你有何见地啊。”

虞招恭谨的朝拔伯权囚行礼,又向祖子敖行礼,“属下见识短浅,祖子智谋远在属下之上,属下不及祖子,未有更好的计谋。”祖子敖面无表情,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两个年轻人。

权囚睁大眼睛,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道:“哈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朝着虞招还有己造事指指,对帐中诸将说道。师长们也陪着笑起来。笑罢,权囚看着诸位将军说道:“等今日与南方诸国会师,想必攻克虎方,指日可待。拿下虎方的百里之地后,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珠玉礼器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诸位还要振作麾下士卒,让他们奋勇杀敌,不计生死;让士卒们知道,胆大的赚得多,怕死的刷破锅。诶,只可惜这虎方人,丑,没有美女,你们有谁要是不嫌弃,也能把俘虏的‘母老虎’分分。”帐中诸将大笑起来,拔伯也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向后排两个年轻人说话:“倒是你们两个孩子啊,要努力,少年得志才更要恭谨谦逊,慎思笃行,要多向年长的人学习,以免误入歧途。造事,你是己国的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己国大位的人;虞招,风公私下可是多次向我提起,要关照你啊;你们都是年纪轻轻却有远大的前途的人,身边的人都对你们寄以厚望,这既是你们的优势,也是沉重的责任。你们一定要勤勉,要时刻准备为我大商的兴盛付出你们的一切。”权囚语重心长的教诲道,两位年轻人朝元帅行礼。

“老夫看你们的面相都是不错,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元帅还懂相术?”虞招到底是年轻人,被元帅一番夸赞心中不免漂浮起来,不觉就忘了自己曾告诫自己一定要言行谨慎,说了出来。

“诶,何止相术,老夫还会看手相呢。来来来,虞招,让我给你看看。”

虞招面色尴尬,将要起身又未动的样子。

“来来来。”

虞招只好起身向权囚走去。外面大鼓和铃铛声传入帐中。他一边走,权囚一边说:“我看你眉眼不错,是大贵之相。”虞招走到元帅身边跪坐下。权囚虽然握住虞招的左手,但眼睛仍盯着他的脸说:“眉长过目,眼长而秀,多是天资过人啊,只是你这鼻梁太高,没肉,也许以后不会葬在故乡。”权囚低头端详虞招的手,一会儿,将虞招的手拳起,轻轻推回虞招怀里,意味深长的笑道:“小心雷劈。”虞招挑起眉头,莫名其妙地重复:“雷劈?”“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老权囚大笑,捋捋长须。虞招只好难堪的笑着行礼,然后朝座位走去。“玩笑归玩笑,下雨天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在座皆笑起来,虞招半路听到元帅的话,于是转身,绷紧口角做和驯颜色而行礼,接着坐回自己位子去。

拔伯扭身从案台上拿来酒觥倒上酒,喝起来。祖子还在一旁笑着提醒说,不要等会喝醉了躺在担架上去见折公。老头只厚着脸皮,满面通红地挥挥手说没事,自己有分寸的。祖子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和身边貌似同龄的师长攀谈起来。帐中诸位将领也都自己消遣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刻,但兴许也没多久。在大营外的树林中,远远的,鸟群如波涛一样依次起飞,密密麻麻的一团,像蚊群一样就朝他处去了。

“报!”帐外一大声。

诸将都一致向帐门看去,元帅权囚站起一丈五的身躯来,大声回应:“进!”

一斥候走进大帐站住,抱拳行礼道:“报元帅,折方大军已到我商方大营外三里处。”

“好,你去告诉折公,让南方诸国的军队继续前进,我与诸位师长要亲自去迎接他。”斥候面朝拔伯而后退,到了帐门处转身而去。拔伯又朝诸将吩咐道:“师长千虏,你去安排人帮折方军安置器械营帐,再抽一个行的人在大营空地间摆上座位,设酒食犒劳折方。”诸将也都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前来会师的南方十七国合军。

权囚拿起帅席边上架着的金钺,便领麾下师长走出大帐,各自登上战车。侍卫将中军大帐外旌幡还有大纛举起,插在对应师长的战车上,两支六节伞盖大纛,一支置于元帅战车上,一支交给了权囚的侍卫。大纛上六节伞盖晃动着,十二辆战车就颠簸着向敞开的营门外驶去。

车队在营门外接近百米的位置停下来,士卒沿道路两旁紧挨着列队,右手撑立长戈,左手按刀,神情严峻。

哗——一声锣响,阵阵擂鼓声从五十丈外道路弯折处传来,南方诸国大军从拐角后转了出来,几面折字大旗赫然飘荡。

“停——”一骑马鞍侧边插立着元帅大纛,手握金我,背插四面军旗的侍卫在靠近折方军队处缓缓停下,伸出手,威声喝令道。折方大军停了下来。那侍卫继续喊道:“请贵军使者出列传达!”于是从折方军中一骑马侍卫,举着支四节伞盖纛旗出阵。

商方侍卫牟足了劲高声传令道:“我大商天子所命元帅,拔伯囚与十二师师长,率天子之师已等候,贵,南方十七臣国合军多时;请,贵军统帅折公后之与六位师长,仅,领侍卫入营会面;我军,已备好酒食,款待贵军,全军将士,”蜡黄的脸上太阳穴处青筋涨起,“大军,暂停原地,等候调遣!”最后八字一字一顿。

“唯!”折方侍卫回答,勒马回身向军阵深处奔去。

元帅权囚远远地审视着折方军队,参照己方使者,还有兵甲长度,这折方士卒竟然个个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张望整个前阵,凛然杀气迎面冲来,似乎还有某种近乎杀气又比之扭曲畸形的气氛;老权囚也说不上来,只是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人称南方诸侯“郁岭”的折公姒后之,绝非浪得虚名。

商方使者处,于折方军阵中,五辆战车稳稳的驶出,为首的华美大车由四头狼面龙形的睚眦拉动,手持金我的使者在马上朝折公姒之弯腰行礼:”请。”使者说道,用金我指向权囚军大营。

身披典雅甲胄,位高权重的折公也揖手向传令的士兵还礼。于是折公的大车就领着四辆师长的战车,在商方使者的引领下朝商方大营开去。

折公方五辆战车在元帅权囚战车十几步外停下,元帅权囚手握象征军权的金钺拱手行礼,双方师长也都互相行礼;礼毕,元帅权囚直接走下战车,晃晃手示意想要跟来的师长们不用,就满面笑容就朝着折公走去。折公见势也走下战车朝拔伯走去。两人笑着一走近,权囚就拉过姒后之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托住姒后之的手肘,道:“自从上次分别已经两月有余啦,这两个月来为兄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早日与弟会师。”

“啊,弟又何尝不是,只是弟生性驽钝,又学艺不精,加上南方村野匹夫哪里比得过都城山朝的子弟勇猛;这两月来被虎夷阻挡,艰难前行;一直是想早日与兄长会师,哈,” 折公笑着低下头摇了摇,又看向拔伯,“奈何兄长一路高歌猛进,实在追不上啊。”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拔伯回应说弟莫要谦逊,接着就和南方的四位师长互相行礼,一阵寒暄后,拔伯留心扫视了一眼诸位将领。之后便拉住折公的右手,自己右手朝向自己的战车,说了声请,就牵着折公登上了车。

在车上,权囚两手拍拍车前扶手,指着道路两边的武士得意地问道:“弟看我军将士如何?”

后之左右环视,笑着回答:“朝中大臣们一直说,陛下最信赖的将领,除了王后妇嬴,就是兄长,又尤数兄长立功最多,为陛下压服驱逐土方、巴方、宙方、鬼方等有十余国,甚至还尽灭了祝方,在匕入城东用祝方两万人头筑了京观,真是壮举啊。弟虽然与兄相交日久,但共同征战还是头一遭呢。”

“欸,欸,都是陈年旧勇的事了,你提他作甚啊。”老元帅说,却喜形于色。

后之笑着继续说道:“今日一见,‘坐门老狮’果然名不虚传啊,即使是与己方军队会师,士卒一个个也还是,枕戈待旦,如临大敌。”权囚听到这里原本咧开嘴的笑容突然僵住,即是心中不悦。

车队驶入营中,拔伯回首狐疑地看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命令车队停下。轻快地下车,一边大步朝一座十丈高的哨塔走去,一边将金钺插进身后系盔甲的腰带里,顺着梯子,如同壁虎一样敏捷的爬上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的折公也猫着腰,满脸疑惑又谨慎的从车上下来。

不久,权囚从哨塔上下来,向着姒后之走去,用好像斥责,又顾及对方脸面而兜住,故作温和的语气质问道:“不对吧。”

“哪里不对?”折公挑起眉头,睁大眼睛。

“当初陛下诏令是折方率南方十七国,登人七万,战车一千五百出征。我放眼望去,你这并不到七万人吧,撑死也就四万而已,难道说在与虎方作战的两个月里折方阵亡有三万余人?这两月来一直互通军报,折方的情况我也一直关心着,折方战况实际如此惨烈?师长也只有四位,我说之前见到贵军师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况且你这战车起码有六千多辆吧。那么多战车,可以说得上是倾国之力,折候为此战竟然如此卖力?”

折公听完忙笑着鞠躬作揖解释说:“兄长莫怪啊,忘记解释这件事确实是弟的疏忽。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南方地动,折方边境一些村庄也被波及,加上今年进入春季以来,干旱少雨,不得不组织军队开凿沟渠,引水灌溉,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所以为了弥补,才带了六千辆战车。”

“哈哈哈,原来如此,是为兄多心了,这人上了年纪,一些事不说清楚就是想不通。”权囚摆手摇头,轻描淡写的自嘲了句。

“兄长也是职责所在啊。”

于是两人就回到车上朝折方军队驻扎处驶去,另一方面师长千虏部下也引折方大军去往预备驻扎的地方,并且备好了伙食。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在折方驻地举办了宴会,将士们一起痛饮美酒,大快朵颐菜肴。武士们擂动大鼓,吹响号角,拍击铜锣;军妓换上月白色纱衣列成一排,扭动婀娜的身子,击掌应和军乐节拍。

叮,叮,叮铃,叮铃溪水叮铃,邻近草头细听,莺鹰静立盯盯盯;叮铃溪水叮铃,蜻蜓水上定停,粼粼流水粼粼,银鲮盯紧蜻蜓;忽忽忽,银鲮越水噙蜻蜓欢欣,纵纵纵,莺鹰掠过擒银鲮。唔,营中钹铙当当,将士载歌载舞;唔,落叶悠悠落在水面波纹圈圈,微风轻拂细流涟漪层层,粼粼流水粼粼,溪水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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