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多山,但山景与山景亦有不同。
自梁州东南靠近荆梁边境的偶木邑起,向西北一千二百余里至折地。期间以泯江为界,泯江以南山似驼峰,起伏缓和,四季葱茏,山与山距离开阔,稀薄透亮的雾瘴如池水荡漾山坳;泯江以北山重峦叠嶂,多白岩峭壁,走势锋利,草木春秋异色,细腻缥缈的云烟像帷笠遮住峰顶。
沿着官道穿梭过北境如屏风层层遮挡的群山,赫然一座城邑营建在四方台状大山上,便是折方都城。折邑全城依土方堆营建,四面未修城墙,单靠土方堆周遭峭壁天险足以。城邑与四面大山间七八里间距尽是梯田耕地,城东面两峰间空出一段平坦豁口,使道路与外界相通。豁口左右,两座三十五丈高的石阙并立,折方国君所居负吞宫正建在这一对石阙之顶。前后两组六条被钉在巨阙边山崖上的铜链,穿过阙顶的孔洞挂住,与双阙间拱桥合撑起中间悬空叠层的宫殿群,负吞宫正殿就在其中央最高层。于悬空宫室边缘栏杆俯视,一条颇为宽阔的护城河横亘于两侧山峰间,护城河状如长弓,弓弦背城。靠近双联巨阙的一侧堤岸由百万余口收敛殉国将士尸骨的青绿石棺堆砌,河堤从水中起直至高出水面七丈形成斜坡城墙,正中城门一座升降浮桥连接两岸。
护城河之水引自土方堆西南继心湖,湖中高山雪水经汲溪向东北绕过折邑北面群山再向东南灌入岁泽。折邑营建之初,折方人便在继心湖修筑堤坝,又引一条沟渠过土方堆底涵洞达护城河。
土方堆分作四阶,底层长宽皆有四里,顶层长宽约一里,去地一百二三丈,四条青铜龙像分别俯跨在斜棱上,最后龙头下颌压于大地。山内被凿出四方深井,三重回字形栈道介于井中上下;城池四阶各层每边正中皆有一扇臣字目青铜蛇柱门,铜门后都有坡路通向井内邻近的两重回字形栈道。井底一群大狌狌被折地人圈养转动水轮铰链,以便山顶百姓取水。
成汤三年营建折邑之时,折声公广招天下方术之士与妙手匠人,造就了一棵两百余丈长,径约半里的的奇木,声公命名曰纽柏,种于土方堆深井之中。纽柏下植于涵洞水渠,上出土方堆七八十丈。井内部分挂满了柱目铜面具,而伸出山顶的部分则刻着许多卷尾蚕虫浮雕,虫头突出若树瘤,一只能够避风的石鸟镇压于顶端;纽柏根吸涵洞之水以滋蚕虫浮雕,浮雕便不时吐出柏叶状黄绿水舌,水舌一出数里,分叉万千,捕食日月之光,反养井内树干,令井内树干面具口出一朵朵质若虫翅,形如松塔的发光花朵。不计其数的花朵随昼夜增减,冉冉飘落,使井内明暗与外部几乎一致。
此时,就在那对双阙共撑起的悬空殿宇群内,折王姒后之正与几位权臣商议征伐穰方之事。
台壁上姒后之静听相国廻说话:“在参方的行人回报,说熊师奈自之前战后大病了一场,近日才康复,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因此参方对我们征伐穰方一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想法。”
“不会是演戏迷惑我国吧,参王为人性沉,还是确认一下为好。”司马灵姑余道。
“哈哈,”相国廻身旁姒叔有笑道,“熊师奈当初被参平王与令尹巫起攻击,吓得连指挥家兵反抗都不敢,连夜带着妻儿逃到有娀氏去,后来又靠着风方大夫绕因率军护送才敢回国,不过是个懦夫而已,怀勇而候机方为沉,亡胆而逃不过一鼠辈耳。”
“叔有所言不错,我亦认为不会。”姒廻仰头道。
“何以见得?”灵姑余问。
“年初参方将嫡长孙熊鹿儿从风方接回去了,恐怕熊师奈真的不行了。”
司马余捋胡子微微点头。
姒后之指着灵姑余旁边姒犫问:“王子乌如何?”
大夫犨揖手回告:“算其离开时间,也许已经到烈方了吧。”
“哼哼。”姒廻讥笑。
“怎么?”折王见状问。
却见姒廻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神情傲慢地先举杯喝水,待手中觯杯放稳后才迟迟道:“大夫犨负责收集各方国的情报,以使我国能跟随天下大势变化而做出有利的策略,可要真依靠大夫犨所言,怕是我折方日后怎么亡国的都稀里糊涂、不清不楚。”
姒后之看了眼左边座下神情难堪的姒犫,又回看相国,脸色沉了下来,沉默不语。
姒廻见折王神情便继续道:“王子乌这会儿应该在象原了。”
相国得意看向主座上折王,察觉其脸色更加难看后道:“据在风方的行人密信,王子乌是从母栖邑南门离开的,想必不是去往烈方,而是意图走水路联系参方与象原诸子,再北上召集鳄方、光方等北方诸侯,最后去往青州求见烈有从,算下来这些日子,也该到拔方了。”
折王瞪着局促不安的大夫姒犫质问:“是这样吗?”
“臣也听说……”公子叔有煞有介事道。
“你让他说。”折王瞪了眼姒叔有。
“荆州、豫州地域的线人尚未报告说有见过王子乌行踪……”姒犫心虚道,眼角余光足以令他臆想对座相国淬毒的笑脸,“臣回去一定让人仔细追查。”
折王握拳指节连敲桌面,“好歹负责各国机密要闻,结果连正经的使臣都不如,”姒后之越想越气,手指戳向姒犫,“你有罪——”折王抑扬顿挫道。
“唯,臣这就让石衰去追查王子乌下落,一旦在象原发现其踪迹,必斩其首呈送大王。”姒犫跪直身体,语速颇快。
“嗯。”折王头靠左拳,闭眼吭声。
“启禀大王,太子求见。”一阉人入内道。
“诺。”
阉人退下后,姒咎随即进入折王寝宫内。
“臣姒咎参见大王。”太子躬身行礼。
“好啊,太子回来了。”折王指着门口姒咎对诸位大臣道,复见喜色。
姒咎又向在座的相国姒廻、大司马灵姑余、公子姒犫、公子姒叔有一并行礼后坐下。
“太子此次出使有娀氏归来,想必是已经完成为父前些日子交给你的任务,将息壤带回来了?”相国与公子叔有皆向太子投来赞赏的目光。
姒咎揖手道:“惭愧,儿臣此次归来非但没完成大王委托,反而还想烦劳大王帮忙促成此事。”
“哦?太子想让朕怎么做?”
“我此去偶木,并未向有娀尹简度提及息壤之事,而是将他带回折地,请大王明日折尊于朝会接见简度,届时臣便向其索要我夏氏至宝。”
“哈哈,从来是听说先打一巴掌,再给蜜枣,太子怎么倒着来,莫非是太子一贯以君子处事,抹不开脸吧,呵呵……”灵姑余笑道,“要不就把这事转给相国大人,相国大人肯定不会顾忌这些,必定手到擒来,哈哈……”
“灵姑余!你——”
太子咎见状赶忙插话:“并非咎同情有娀氏,实在是我一进偶木便感到其族人忧愁之氛围。咎与门客商议,觉得有娀氏如此必是将一切都往坏处打算所致,此时提出索要息壤,只怕他们会破罐子破摔,干出过分的举动,所以咎决定先将简度召来国都,示之以慈爱,缓和其心,若不从,其身在折地,就由不得他了。”
“嗯——”姒后之捋胡子叹道,“太子所言有理,就全由太子安排,朕明日即亲眼见见这个老匹夫。”
“谢大王,我王英明。”
翌日早上,随着负吞宫来的阉宦催促,有娀尹与简胜至凌晨便乘车来到双阙下等候。马车方停,土方堆方向乡野传来一声鸡鸣,刚刚传命的阉宦只让他们在此等候便向着阙边岗哨而去,不知是做什么。简胜向东回望,远处山峦后夜空似乎有些发白,星星也淡了许多,不知道山那边太阳升没升起,在这阙脚恐怕不到辰时都看不见太阳。
耳后一阵吱扭扭金属摩擦声,简胜与有娀尹循声抬头,看见一座挂着帷幔,绘满花纹的木厢被铜链吊着降落地面,铜链往上一直通向阙顶夔兽浮雕口中。
“请大夫入云厢。”之前传召的阉人回来弯腰引路道。
“好,有劳了。”简度道,旋即经过阙脚执金我武士向云厢走去,简胜紧跟其后。
“站住!”简胜正要通过,两边禁卫武士忽然一左一右叉起手中金我喝到。
“这……”老头儿指着简胜看向阉宦。
阉宦连连鞠躬神色为难道:“大王只传召了大夫您。”
“好好,”老头儿扭身朝简胜道,“你在底下等着。”
“唯。”
老头儿走进云厢中坐好,随行阉人把镂空包铜木门合上,即站到云厢里面左角,老头儿透过木门瞧见简胜回到马车上坐下。阉人将架子上无翅立鸟俑抚摸,鸟俑上被手指触碰的错银铭文依次发光,老头儿正感到新奇,云厢忽然小幅晃了下,旋即伴着持续的锁链拖动声开始上升。
云厢内简度透过窗户下眺,视野里来时所乘马车一点点变小,直至被阙壁完全挡住。阙脚马车上简胜暗暗握紧拳头,据他所知,族尹简度自打扛起氏族前途之责以来,虽常常前往折地述职,但别说折王相国大司马,就连相府实权大夫都难见上一面。往往是任意一名小臣便打发了,名义上是折方封君,实则待遇连大夫的家宰都不如。如今先是太子来召,又是入朝觐见,所为何事,已是了然于胸。可此时他却被拦在负吞宫之下,除了祈愿族尹为祖宗赐福,也无能为力。
咣当——
云厢在阙壁上巨大的夔兽浮雕口内停住,阙顶等候的阉人马上将云厢门打开,把贴着毯子的木板架在云厢与栈桥间,“大夫请随小人来。”阉人道。
两人踏上栈桥尽头的楼梯,上楼进入一间工坊,右手边栅栏隔离的室内一名阉人正手执鞭子驱使三头狌狌推动绞盘,想必这绞盘便是运作云厢上下的机关。
开门踏出工坊大门瞬间,迎面袭来的气流使简度忽然又想起自己正身处高耸入云的阙顶。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在工坊门口。
“大夫请上车。”阉人道。
“哦,好……”简度在肺中畜了一口气,挺起胸膛,拽着车绥登舆。
车辆横穿过这条靠近阙顶边缘,两端敞开的道路,进入垂着遮风帷幕的坊门,是条两旁皆被层叠阁楼相夹的街道。宫中婢女阉人手提灯笼、器皿列队贴着阁楼往来,可以从紧密相连的阁楼后看见许多根用来撑起阙顶二层的巨大的柱子。车行一阵,街道分成左中右三股,车选中股,复行一段,估摸着到了临近阙顶中心位置,两边楼阁退开让出一片圆形的广场,自四面而来的立交桥汇于广场上方。刚刚那左右两股道路应该就是途径此立交桥,往阙顶二层去的吧。
车辆直向广场正对面路口,驶过与来时相同的路程,便出了街道。一条宽阔的拱桥现于面前,车上简度已能远远看见这廊桥尽头宫殿群最高层正殿剪影。马车上桥,简度只觉得走了比之前在阙顶更长的时间,才到廊桥拱顶,老头儿跪直身子,倚在车舆上向下看去,阙脚已被厚密的云雾遮住,完全看不见简胜在哪,他又朝左望去,恢弘的折邑也变得如小而精美的嵌铜陶土花盆一般,唯有朝四面八方不停吞吐着水舌的纽柏仍堪称奇观,与之前在折邑外所见相较,仰望俯视,近看远瞧,各美其美。
走完廊桥,进入悬空宫殿群,于其间又行驶许久,马车在负吞宫大殿三级长阶下广场泊驻,此时广场上已有许多身着朝服的大臣们正徒步登阶。
“大夫请下车,我们已经到了正殿。”车上阉人率先下车放好车几道,等搀扶有娀尹在地面站好后,又继续嘱咐,“大夫请自行上去,到了大殿门口请于檐廊柱下等候,待殿中宦官为大王传召即刻入内觐见,小人遵照规矩还有事情要做,就先退下了,若还有什么不懂可以现在问清楚,亦可在大殿门口向其他阉人询问。”
“诺,我无事了。”简度回答阉人,双眼却在来回打量广场与阶梯上的朝臣们,他们往往一下车便两三结伴攀谈而行,这里人虽不算少,却没有一个是老头儿相识的。
趁着无人看向自己,简度匆匆正了正衣冠,独自走上台阶,登上大殿门外檐廊。在大殿正门映入眼帘的瞬间,老头儿顿觉手足无措,他在远处张望时并未感受到这殿门竟如此巨大。回想方才阉人告知自己站在门外即可,老头儿一时困惑于自己该站在门外檐廊哪一处合适。简度无助的左右瞧看,发现紧挨着敞开的门左右两边各站着两名阉人正整理朝臣门解下的佩剑和鞋履。
“莫非要站在那几名阉人旁边?”老头儿心里嘀咕,“啧,老朽好歹是有娀氏族尹,岂能与阉宦为伍?折方,大国也,照常理必定会考虑待诏大臣的威仪,想必不会让人与阉宦同列。”想到这里,简度又瞟看四周,思考着若是他为折方太宗,会如何安排待诏士大夫的位置。可老头儿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几名阉人所站位置最为妥当。索性心一横,硬着头皮就朝门左阉人们走去,可没走几步他又站住了,心想“若并非如此,让来往士大夫们看见岂不可笑?还是该直接去问问那些阉人。”
简度又往前走近几步,但四名阉人正忙于侍奉大臣们,老头儿虽嘴已半张,只欲言未言,找不到问话的时机,不得不把嘴合上,咽了口唾沫,揉搓着手里的玉圭左顾右盼。看着身前络绎入殿的卿大夫们,有娀尹萌生出向大夫们询问的想法,他心寻思着既然这些阉宦无空答话,正好可以向其他大夫们问询,与大夫们说话也总比和阉宦们说话更体面,有娀尹当即便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与机会,迎面正有一位面相随和的大臣与人结伴走来,“就他吧。”有娀尹心想。
“这位大夫……”老头前进揖手道,哪知对方竟看都未看自己一眼便径直过去了,视之若无物,此刻有娀尹只觉得无地自容,紧闭双眼僵立原地。
就在老头儿无助之际,一睁眼就瞅见台阶下公子叔有与相国姒廻并排走上大殿外檐廊。老头儿识得两人的脸,便多看了一会儿。
未曾想公子叔有竟眯着眼睛回应了有娀尹的目光,视线相交时,老头儿头皮一阵发麻,暗自庆幸莫非遇到了能解围的贵人?可转念又担忧会不会是自己无意间冒犯到对方?更有可能姒叔有也只是恰好无意看来。
老头儿不免感到失落之际,岂料公子叔有不但仍凝视着有娀尹,甚至还改变方向,一副确认熟人的样子朝老头儿走来。仓促间,简度不禁直起腰来,脑中预想着十百种措辞如何招呼贵人。
“嘿,认错了,哼哼。”近在三步时,姒叔有乍然扭头对其兄长道。有娀尹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眼窄了,他总觉得姒叔有笑声不怀好意,似在嘲弄自己。是不是又能如何?老头儿咬牙将头低下,脸及耳朵憋得通红。
“快进去吧,大王马上就来了。”简度听见声音自姒叔有处传来。
有娀尹低头默立良久,不知相国姒廻入殿后悄悄站在门后窥看他。渐渐地,身边脚步声越来越少,再抬头,整个殿外檐廊已是空空荡荡,就连阉宦们也不见了踪影。
“欸?”见简度抬头姒廻便从门后走出道,“啧,这莫非就是有娀氏的族尹简度大夫。”
相国大人突如其来的搭话令简度喜出望外,连忙回道:“正是在下,没想到老朽乡下野人,竟能被相国大人认识。”
“哎,简大夫说得哪里话,昨天大王还提到说今日有嘉宾来朝,我问是谁,大王只说是古帝之苗裔,想必说得就是大夫您吧。”
突如其来的恭维令简度倍感不安,忙再揖手道:“相国大人谬赞了,我们有娀氏不过穷弱小邦,何以称作嘉宾,应该另有其人吧。”
“大夫不必妄自菲薄,我想大王既然如此重视有娀氏,今日朝堂上不管大王有何委托,大夫您只管答应就是,日后大王必会重重奖赏您的。”
“我有娀氏能侍奉折王已是万分荣幸,大王若有重托,度岂敢不尽力而为。”
“好啊,”姒廻握住老头儿右前臂朝殿内大喊,“来人啊。”
一名阉人匆忙步趋而出,问:“相国有何吩咐?”
“你们怎么办事的!”姒廻指着阉人鼻子斥责,阉人吓得急忙跪下,“怎么让简大夫站在殿外,还不快去取来坐席桌案,斟好茶水。”
“唯。”阉人赶紧起身步趋回到殿内。
姒廻拍了拍简度的手,道:“大夫且在这里等着,廻当入殿等候大王,一会儿按照规矩自会有阉人召大夫入殿觐见。”
“好,相国请去。”
姒廻既去,阉人们很快将坐席送来,有娀尹方得以捧着热水等候。
啪——大殿内传出静鞭声,简度抬起下巴向殿内看去,可惜被大门遮挡,并看不见什么。
“大王到——”只听闻殿内阉宦赞拜。
大臣同呼:“我王万福攸同——”
有赖四下肃静,大殿又密闭聚声,有娀尹一人独坐在殿外也能听清里面折王中气十足的训话,以及大臣们的回禀,如此良久……
“大王,有娀尹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殿内传出姒廻声音,一听见“有娀尹”三字,简度迅速起身,整理起衣冠,又清了清嗓子。
“让他进来。”折王道。
“唯。”话音才落,一名阉人便从殿内走出。
“大夫请入内觐见大王。”
“好。”
正将跨过门槛,入目殿内恢弘景象将老头儿震住,只见室内分作三层,层层拔高;底层水波纹绿松石砖铺地,方柱包铜皆刻虺纹;第二层山纹陶片砌成,花玉树形壁挂宫灯罗列,大臣们跪坐两侧,俯视殿中而仰视折王;殿内深处正中至高层,云气纹汉白玉基座上四条黑铁龙像,两两分立阶梯前,共同撑起舟船状王座;一尊庞大的白玉九尾狐雕像扇尾侧身回首而立,红金线锦缎挂在狐脊背拖地延伸至近前王座上。简度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或是奇石异木,舟状王座下一片波涛水影澎湃,却全然不闻水声。
见殿外有娀尹呆立裹足不前,折王微微侧首,传召阉宦察见连忙小声催促有娀尹道:“大夫快请进。”
“哦,好。”老头儿回过神赶紧跨过门槛,走到殿中跪拜道,“臣,有娀氏族尹简度,参见大王,我王万福攸同。”
“老大夫平身。”
“谢大王。”殿内聚音,使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显得遥远,尊卑有序。
“偶木邑民生近来可好?”折王问。
“托大王之福,有娀氏虽是小族,但偶木还算风调雨顺,只要没有外力压迫,百姓衣食住行尚能自给自足。”右上方姒廻俯视有娀尹,瞧见老头儿对答如流的样子稍微吃了一惊,这与方才殿外那副怯懦无以自处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姒廻想了想又觉得合乎情理,毕竟一个蕞尔小国能夹在两个大国间百年之久,也自有其立足之道。
殿中老头儿继续道:“只是有娀氏妇老孩童近来都感到十分惶恐。”
“哦?惶恐什么?”
“无知的妇女和孩子惶恐有娀氏触怒天子,受到惩罚,但族中君子却处之泰然。”
“哦?”公子叔有笑道,简度抬头看向他,“连有娀氏都有君子吗?”
老头儿霎时低下头,脸红到耳根,将手中玉圭握得更紧,须臾深吸一口气,答道:“自从侍奉折方,沐浴大王恩泽,有娀氏岂敢没有君子?”
“哈哈哈,”座上折王大悦,问,“那么有娀氏的君子们为什么处之泰然?”
“君子们告诉老幼,有娀氏虽然因为亲近与折方为敌的参方而犯下罪恶,但却也只是止于恶念,并未在言行上冒犯天威,更未曾对大国刀兵相向。有娀氏小邦,就如同河中的蚬蚌,不求大国施惠时能看见,只求两河相冲时不被挤碎,被激流裹挟至何处更非自身能左右。天子赏罚公正,一定会给我们与心存愚蠢贪念相当的责罚,”有娀尹弯腰低头道,“况且有娀氏今日之窘境,全因当初仗义接纳参方流亡太子熊师奈而起,纵使今日折参交战,那时又岂能预料?大王向来以仁德教诲子民,所以有娀氏数十年前收留熊师奈,也全是受到大王德行感召而为,无心善行间接致错,何罪于我辈?所以有娀氏的君子们能够坦荡的承认过去所作所为,亦不会因为可能受罚而恐惧乃至羞耻。”
“哼哼,”姒叔有蔑笑,“任凭老先生巧舌如簧,有娀氏受恩于折方,参方犯折,你有娀氏袖手旁观就是大罪。”
简度仪态平静,只转身朝公子叔有揖手,“大王自有公断,有娀氏全凭发落。”
“欸,”折王后之微笑,只稍微绕了绕两指示意姒叔有不必多言,“老大夫言之有理,朕为折王,当以天道匡正自身,教化百姓以仁义;有娀氏过去接纳为平王迫害出逃的熊师奈并无过错,至于之前折参之战有娀氏与参方为伍之事,朕,亦能体谅小国的难处。”
“谢大王。”老头儿行礼。
折王继续道:“只是刚才大夫叔有所言也是不错,尽管我能体谅有娀氏的难处,可有娀氏毕竟背弃我折方在先,这过错再小,不能不罚。”
简度听闻不敢多说。
“朕昨天还想到,自我登上君位以来,还从未去过偶木,问候那里的国人们,那么看来,确实是朕疏忽了,想当初有娀氏之祖随先祖大禹治水,因为功劳而获封,禹后还将息壤赐给有娀氏,这息壤就是长久以来见证承载我们君臣情谊的信物啊,凭此信物所承载的代代誓言,我们君臣间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
“大王所言极是。”老头跪直身子低头道,一滴冷汗顺脖颈淌下。
“简大夫,息壤还完好吗?”姒后之问。
“禀大王,臣世代奉息壤来缅怀禹后德行,不敢令其有丝毫损耗。”
“哦,那就好,只要有息壤,我们君臣之间不管有什么误会与猜忌,都必能像千年来那样化解。”座上姒后之眯起眼睛,“简大夫,我听说你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嫡孙女是吗?”
“确是,老朽只有孙女唤作简应。”
“哦,简应,应者,下承上也,卑尊贵也,守责也,好名字。朕看也是天意,就将简应嫁作太子咎为媵妻吧。”
如雷过耳,台壁下老头猛然抬头直视折王,继而缓缓低头眼珠不住左右转动,这须臾之间,不知脑中已反复权衡多少遍,还是答道:“有娀氏卑贱,岂敢与姒姓王室联姻,请大王三思。”
“嗯?”折王怒目,未及老头儿反应,霎时台壁上阵阵水影翻腾承着舟状王座便至其面前,老头儿吓得侧倒地上,死死盯着咫尺间折王。
大殿鸦雀无声,姒后之起身下榻,走到简度身边,踱步至其头颅边,背手低头问:“怎么?不识抬举?”
“臣不敢……”简度声音颤抖道。
“朕再给你个机会。”简度话未说完,折王打断道。
地上老头儿咬唇淹了咽唾沫坚定道:“恐难从命。”
折王仰头,不再言语,片晌又走回王座上,复被水影托回台壁顶上。姒后之左手撑头于铜案上,慵懒道:“既如此,相国廻!”字字抬声。
“臣在。”
“送大夫度去休息,朕看他是老糊涂了,让他住些时日,好好治治。”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