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多久,我们终于重新回到寺庙。
按照主持的吩咐,我们给龙王像上了香,祈求未来一年的风调雨顺,接着又步行去河边。
荆市附近的主运河,此时河堤两边都围满了人,河里也停满了龙舟,我们刚到,轰然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
我听着那鞭炮声,蓦地想,几个月前我还带着谢槐安在巷子里捡鞭炮炸坏了人家的渔网,几个月后,我们竟然穿成这样给人们祈福。
事情发展简直玄妙。
我跟谢槐安在大家的簇拥下走上搭建在河边的一坐古塔。据说以前这个塔是地方的巫师用来观星和祈福的。
我们站在上面的一个平台上,在一个鼎前上香,然后跪下向着涛涛江河跪拜。
站起来后,谢槐安按照吩咐的那样,震声冲着面前的河水道:“望龙王护荆市百姓,龙舟晚会正式开始!”
我不知道谢槐安是如何发出那样的声音,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再去回想那个画面,总会忍不住感叹,那么小个少年郎,说出的话竟也能振聋发聩。
跟他开玩笑,说放在古代,你说不定还是个君王。
他故意逗我:“那你一定不能进宫。”
我问他为何,他说因为从此君王不早朝。
真是越老越不正经。
……
随着他的宣布,龙舟比赛也开始。
划龙舟的人统一穿着红色的坎肩,露出属于男人的精壮胳膊。龙舟最前面放着一个大的皮鼓,鼓上还坐了个小孩子,有个人负责敲鼓,敲一下,那小孩抖一下,后面的男人们就用力往前划一下!
临到了终点线前,那敲鼓的越敲越快,鼓上的小孩就越跳越急。
岸上的人看的又是紧张又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
我哥跟他们学校的同学们也弄了一条龙舟,代表我们巷子出战。
一群瘦胳膊瘦腿的白面书生混在一群大汉里面,格外的惹人注目。我哥负责打鼓,临出发前,他还自以为帅地冲着岸边的大家打招呼,结果刚出发整条船就翻进河里,惹了满河堤的笑声。
我跟谢槐安是不能下去看的。全程我们都得坐在那古塔的一个台子上。这边虽然感受不到热闹,但也有着得天独厚的视角,可以一览所有的龙舟。
我看着那些跳动的小孩,忍不住好笑,就问谢槐安以前有没有坐过鼓。
谢槐安也没隐瞒,说荆市出生的小孩几乎都坐过,但他坐的船刚出发没多久就翻了,他都来不及跳一下,还因此吃了好些水,从那之后像是心里留下阴影,都不敢碰水。
我被他的故事逗笑,但因为身后的主持,不敢大笑,只能憋着,就整个人忍不住颤抖。
龙舟比赛持续整整半天的时间,我跟谢槐安从凌晨四点到现在什么也没吃,我们面前供奉好些吃的,但这些都是贡品,只有等活动结束,才能由主持分发给来参加活动的小孩,祝福他们能够健康成长。
我只能看着干瞪眼。
饿的前胸贴后皮,我就想到秦梅枝的叮嘱,不由叹口气。
谢槐安跟有心电感应似的,长袖子往我这边移了下,我指间感受到一点刺刺的感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东西的包装。
这家伙竟然藏着吃的!
我想要回头看他,他却用头点点对面,说看那条船,我看过去,他就将手里的东西悄无声息塞进我手里。
那是一颗巧克力。
这个年代,巧克力可是稀罕物,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巧克力,觉得甜到心里去。
谢槐安偏说我当时是饿得幻觉了,黑巧克力哪有甜的。
我却那一次我的味觉深信不疑,只是后来吃到同牌子的黑巧克力,苦得直皱眉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一颗巧克力帮我坚持到晚上,龙舟比赛结束,第一名的巷子各家拿到一个系着红布的保温壶,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每个人都很开心。
这时候我跟谢槐安才终于得以解放。
我们回到庙里卸下一身盔甲,出来时巷子里各家门前都点上了红色灯笼,主街道上更是拉灯接火,色彩斑斓。端午灯会正式开始,街上人来人往,走都走不动,我从不知道荆市原来有这么多人。
我挤着人群找到秦梅枝他们。
秦梅枝跟陈国钟还有王跃在一块,见我过来,秦梅枝道:“沈秋白,我们刚才还说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
我脸一热,骂她:“瞎说什么!”
陈国钟一手搭着王跃,不服气道:“怎么,还瞧不上我们家谢槐安吧。”
我瞪着他,叫到:“胖子,你再瞎说我揍你了!”
“害羞了害羞了!”他们三一起起哄。
这时候,换完衣服的谢槐安姗姗来迟。
秦梅枝见状,还一脸怪笑地用胳膊肘怼了我一下。谢槐安注意到她的动作,一脸奇怪看着我们。
本来什么也没有,被他们这一弄反倒让人不自然起来。
好在很快秦梅枝的提议大家去河边放灯,我这才得以从这尴尬的气氛解脱。
他们三快速往河边跑,我今天跪了半天,腿酸,落在后面,谢槐安跟我相同境遇,就走在我前面几步路的地方。
我望着他的背影。
这家伙是不是偷吃长高药,真的像是每天都在长高。
我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来不及收回目光,跟他眼神撞在一起。
在我尴尬时,他从口袋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到我面前。
“做什么?”我疑惑他干嘛突然给我个苹果。
谢槐安:“给龙王的贡品,我找主持要的。”
难怪他出来的比我晚,我想着,耳朵又开始发热,忙说:“不是说是给小孩吃的。”
谢槐安一脸不解看着我,说:“你才十四岁,不也是小孩。”
嗨,我在他眼中只是个小孩。
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失落,嘴上却还是要强:“人家是给十岁以下的孩子的。”
谢槐安一脸认真:“你以前没吃过,现在吃一颗,保平安。”
我傻傻看着他:“你不是只信科学?”
谢槐安一本正经:“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我从他手里接过苹果,有些心虚道:“龙神不会惩罚我吧?”
谢槐安想了想,然后说:“那我陪你一起。”
说着,他又将苹果拿过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巧力,那苹果咔嚓一下就成了两半。
我惊叹他的力气,他将其中一半放在口里咬了一口,说:“这样,有难同当。”
我傻傻望着他,禁不住接过另一半的苹果咬了一口,说:“要是出了事情,我一定把你拖着一起!”
他冲我轻轻一笑,说可以。
望着他的笑,我突然有些出神。
我想大概是氛围使然,那时候的房子那么矮,显得天空又高又大,恰好他的背后是各色灯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下轻轻笑着,很难不会让人联想到温暖这个词。
这个端午的每个细节也随着这个轻轻的笑容彻底印在我的脑海。
再回首,无数个端午似乎都再也没有那次的感觉。
记得后面荆市也举办过几次祈福活动,但也许不是身在其中,总有种隔江看热闹的感觉,再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荆市人口变动,这个习俗也就慢慢被遗忘进长河中。
前些年带着父母回家探亲,恰逢端午,荆市的主河道也在举办划龙舟比赛,但比赛日程充满僵硬的流程,看得人也只是寥寥,晚上自然是不会有灯火会,那些古朴的建筑推了重建,无数高楼平地而起,一切似乎都变得冰冷敷衍起来。
回忆到此,似乎也感受到了谢槐安心中的感觉,便也生出一股子落寞感。
有一次跟谢槐安旅游,倒是碰到过一次热闹的龙舟晚会,当晚触景生情,我们在灯火下找了个小酒馆喝酒,领座是一对小年轻。
听到我跟谢槐安的回忆,凑过来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谢槐安指着我,说我是他邻居,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当下乐得直笑,其实心里想着分明是我近水楼台先得月,谢槐安那么优秀,若是我们不是恰好邻居,估计我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以前跟谢槐安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是妄自菲薄,就我那种兴奋劲儿,一出现在学校,没几个人能够不注意。
一下把我抬高好多。
那年轻男孩感叹我们感情真好,又问我们住那么近,是怎么分清友情和爱情。
谢槐安以前是从来不谈这种话题的,当晚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竟也开了话夹子。
他神秘一笑,说:“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想,自己这辈子没其他的,只能以身相许。”
我听着又是一阵好笑,问他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
他眉毛一搭,说你忘记啦,就初二那年暑假。
经他一提,我倒是一下就想起读书时的暑假时光。
多么快活啊。
那时候还身在福中不知福,总盼着早点长大,谁曾想,如今一把年纪,又总想着回到过去:
我们读书时跟现在不能比,偶尔老师家忙农活,甚至还会要同学跑去帮忙,学校也经常会组织学生出去帮忙铺路等做一些公共活计,所以,整个读书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累的。
等到了暑假,才算真正彻底放飞自我。
除了家里有农田的,一般都是撒开了膀子玩上整整两个月。
荆市多湖多河,暑假巷子里的朋友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跑到荆市郊外的小河里面钓鱼钓虾。
戴着眼镜的王跃瘦瘦小小,但遗传了他爸的木工手艺,做起任何工具都是得心应手。
整个暑假,我们钓鱼钓虾用的工具都是出自他手。
他在郊外的林子里砍来那些细细的竹条,然后在竹条粗的一头钉上一个可以转动的轱辘,再穿线上去,将线一路拉到那一头,再由头上的一个铁丝做成的圆圈固定。
这样钓鱼的时候只需要转动轱辘,钓虾的时候还能控制线的长短。
我敢保证,他以前绝对没见过专业的垂钓工具,以至于后来看到专业垂钓工具时还震惊过一番,若是王跃早出生个几年,说不定这个东西的发明人就是他。
那些夏天,巷子里最常出现的风景就是我们这样一群人扛着王跃做的工具,在斑驳的午后阳光下,一路穿街过巷,走到市郊的河边。
有时候运气好,一下午就能够钓上来一整桶虾。
秦梅枝妈妈一手好厨艺,每次我们钓来虾,就由她妈妈亲自下厨,做完之后再给我们每家端上一盘。
夏日的傍晚,各家放了个桌子在院子里,男人们剥虾喝酒,女人们吃饭聊天,好不热闹。
谢槐安说的救命事件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那天,我们正在河边钓虾,一群比我们年纪大的少年跑过来要抢我们的钓具。
从初二开始,这群在职业学校读书的学生就时常来找我们麻烦。不仅是我们,学校里好多同学都被他们欺负过。勒索,抢东西……这些事情经常发生在街头巷尾。
他们本身比我们年长,还人多势众,我们哪里敢造次,自然只有乖乖交出东西。
谁知道这群人拿到东西后还不满足,竟然想要把我们钓的虾拿走。
这可是我们冒着大太阳一下午的成果。
胖子第一个站出来不答应。他叫着跟对方拼了,结果一冲过去就被人家提着扔进了河里。
那年头的孩子,上树下水无所不能,被丢进河里也不会出事。
就是以着这种想法,那群小混混把王跃也丢进河里,接着就是谢槐安。
谢槐安长得已经不矮了,但是在那群快成年的人面前依旧显得有些幼小。那些人没有料到他不会游泳。扔下他就转身跑了。
剩我跟秦梅枝两个女孩傻傻站在岸边,看着胖子跟王跃满身狼狈游上岸来。
我发现谢槐安没有上来,一看过去,这家伙正在河中间扑腾呢!
忽地想起之前的端午祭,我跟谢槐安坐在那个古塔上时,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有点畏水。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跳进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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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