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铮看着张玉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从前只知她嫁了人,夫家是个富户,但具体姓甚名谁他一无所知。也并不曾特意去打听,只因他对此并不关心。既无意亦无余力去理会。那当口,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弟,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活下去!
他和小郎都要活着。
不但要活,还要尽他所能活得好一些。他得好好儿带大弟弟,方不负爹娘不负母亲所托。
傅铮不欲久呆,又静了片刻后,他缓了眉眼温声道:
“娘子,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孤身在外,委实不大妥。且租个马车家去吧。”他给了她二两银子,于路途中打尖住店,租驾马车绰绰有余。
略一思忖,他又道:
“娘子家在何处?我帮你叫个车夫。”
方才似听闻她母女俩遭了贼人,被抢了银钱。世道如此,女子在外行走总是多有不便,且尤易叫心术不正之流给盯上,得龌龊算计吃老大的亏去。思及此,傅铮便想帮着给这娘俩寻个车夫,要那秉性忠厚良善的,也好确保娘俩安全归家。
不想,他话音甫落,张玉娥却是一脸哀戚,拉着女儿当街给他跪下。
“傅家哥哥”她泫然欲泣,语声哀哀:“实不相瞒,我,我们母女已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傅铮浓眉微折,垂眼看她。
张玉娥瞬时滑下泪来,悲凄道:“我母女苦命,乃是不堪虐待逃将出来。如今是落难身儿无依的浮萍,走投无路!”
言罢,她嘤嘤哭着拿衣袖拭泪。
身旁女童看到母亲哭泣,亦不由跟着瘪了嘴哭起来。一时间俩母女跪在街头一个大放悲声,一个幽咽不绝,俱是形容悲切瞅着可怜见滴,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过来好奇的打量。
傅铮默了默,随即他摇了摇头低道:
“既如是,娘子还是回去娘家问问父兄,与他们寻个打算的好。”
微是一顿,他长眉一展神情平静,望着娘俩个淡声接道:
“娘子快带着孩子起来吧,莫要跪我。”
张玉娥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不肯起,泪眼凝着傅铮悲悲啼啼道:
“我父兄只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话我已是曾家妇,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他们管不了!”
她家老爷年长她足有廿十整,家中后院妻妾成群,她嫁过去是第十一房小妾。头一年,老爷待她甚是宠爱,但光景不长,隔年,新鲜劲头过了,老爷便不怎么去她的屋子。
偏她自个肚皮不争气,几年下来也只得一女,没能给老爷添丁,为曾家开枝散叶。说来,这却也怪不得她!自她生产以后老爷对她更形冷淡,情宠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几月里亦难得有一回歇她屋里。
再到后来,后院里新人一个接一个的进门,老爷便似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再不曾进她屋门半步,再未有对她母女俩过问半分。年纪轻轻,她便跟守活寡似在那院里苦苦熬煎。但其实直到而今,她也不过二九年华出个头,还不到双十的年岁。
后院里妻妾众多,为争宠,各人手段尽出用尽了心机,各有各的谋算。相处间无不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哪里会同病相怜,有丁点的姐妹之情,悲悯之意。
而她则是争宠失败的那一个。饶是她使尽浑身解数,日日精心装扮,奈何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老爷无情,她便是掏出心肝亦是枉然。
几番希冀,终是徒劳,她只能夜夜垂泪,眼睁睁任韶华空付,尘落为泥。渐渐地,她心灰意冷,决意认命这辈子就抱着女儿过活了此残生。
可就是这样,主母也容不得她!而后院中失去宠爱,又无子傍身的妾室,真个命若草芥,比蝼蚁还不如!主母可以捏圆搓扁,对她为所欲为。动辄打骂,给没脸是轻的。狠起来,就要罚她跪祠堂,一跪就是两三个日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跪得她面白若纸,冷汗淋漓几欲晕厥不算完。至于被无故责难罚做粗活,以及用针扎她的手甚至是她的脸亦是寻常。
最难熬的时候,她甚而希望主母能将她发卖出去。虽然被发卖境遇自不会好,但总归是个转机。如若遇老天垂怜或有另一番造化,有一线生机。无论怎样,也好过坐困愁城,身陷绝地里生遭罪活受磨!横竖她在那宅子里再无想望。
可惜,主母恶毒,存的就是要活活折磨她的恶念。不单是对她,后院所有失宠的小妾皆是主母的下饭菜!是供其发泄妒火的人&肉&靶子出气筒!但凡主母心气不顺,她们就要遭殃。
实在熬不住,她便想着逃。好容易趁着老爷贺寿,主母忙于操持寿庆宴席顾不上折腾她的当口,她带着女儿于夜间出逃。一路艰辛,心神惶惶,片刻不敢歇停。
然逃出来又如何?
天大地大,却无只檐片瓦可歇,无她母女立锥之处!
如此已是难为,偏又遇贼人抢去她暗里偷藏的那点子为数不多的体己钱,雪上加霜。至眼下,她进不能进,退无后路可退。携女四顾尽皆茫然,不得安稳。
张玉娥珠泪滚滚,泪涟涟的望着傅铮,但觉眼前之人,萧萧肃肃剑眉星目,着实丰神俊朗叫人心折!而这人原本该是她的夫君……
傅铮迎着她的眸光轻缓摇头,随后他未再多言转身扒开人群,疾步而行。
这世间苦命的女子何止万千,譬如云乐坊的歆娘,譬如这位曾张氏。只他不是济世的菩萨,他只是一介凡夫。今生今世,他所能做的所愿做的唯有守护着小檀,拼力护她安好!别的女子他能帮则帮,帮不了的他亦无能为力。
即使曾张氏与他有过婚约,但她家先行退婚,他与她已无干系。如今他二人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他能施以援手可以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傅家哥哥!”
眼见他不发一语头也不回的离去,张玉娥心一急,失声唤道。
然而那英挺的背影渐行渐远,始终未有回头。
张玉娥怔了怔,顾不得擦泪拉着女儿急急起身,穿过渐渐散开的人群,可哪里还能看的见人……
她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女儿开口唤“娘”方回过神来。
看着女儿拎在手里的包子,想着他给的银子,张玉娥心中定下主意。她抬袖拭了拭泪牵着女儿往前走。
她要去寻他!
比之身高不足五尺,生得麻脸塌鼻,性喜渔&色又薄情寡义的老爷,傅家哥哥实在是谪仙般的人物!与他一比,曾家后院为之争宠的老爷委实貌陋龌龊 ,猥琐又磕碜!
半个时辰后,张玉娥带着女儿站在闻香吟门前。
阿蛮只见这似远道而来,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妇人,牵着个孩童倚在门边直往铺子里瞧,状似寻找着什么人一般。她于是走过来,出声问道:
“这位娘子,可是有事?”
不是她势利,端瞧这年轻妇人颇是急切的眼色,和其隐见脏污的脸盘与衣裳,也知对方并非前来采买胭脂水粉的女客。
柜台后的顾朝一面招呼着柜前的客人,一面拿眼瞥了瞥门外的母女。然后听见那妇人有些发怯的声音:
“我,我找傅家哥哥。”
傅大哥?
阿蛮和顾朝不由相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看看这妇人,再看看她一手牵着的女童。
不可能是傅大哥的女眷!
两人毫无犹疑,俱是笃定。
傅大哥君子坦荡,对东家心意赤忱。绝非始乱终弃之辈!何况,这女童塌鼻小眼与傅大哥,小郎无有半分肖似之处。
“烦请姑娘代为通报一声。”
张玉娥说道,望着阿蛮神情恳切。她一路寻过来,问了不少人。知傅郎是这香粉铺子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