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珣和顾若将顾府下人安葬在梨树林内,顾若哭了一场,写下一纸悼文烧了。晔珣用法术将顾氏父子的遗体冰封。二人仍乘顾舫沿汉水原路返回。晔珣无事便在船头练剑,顾若终日伏在冰棺上垂泪。
一日,顾若正坐在舱内缝夏时佩戴的凉囊,抬眼见晔珣捧了个漆盘进来,素白的衣衫上被水沾湿了大片。忙迎上去道:“先生怎么了,累的这样?”说着,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他。
晔珣接过帕子,将盘子放在桌上,道:“我刚才在船头钓鱼,想给你打打牙祭。却看见一条金鲤,觉得好看,就捞上来了。”
顾若这才向盘中看去,见一尾四寸长的金鲤在水中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身上金光闪闪,隐隐有麟角附在身侧。
顾若心下一惊,随即笑道:“我看这并非池中凡物,吃了岂不可惜,不如放它一条生路。”
晔珣点了点头,道:“我看也好。”
顾若从盘中抱起金鲤,饱蘸浓毫,在它额上写一“生”字。走向船头,将金鲤投入江中。那金鲤冲着顾若摇首摆尾,似是感谢她不杀之恩,许久,才分开波浪沉入江中去了。顾若见金鲤逞弄那些人的姿态,唇角不由挂上一抹浅笑。殊不知那鱼并非凡品,日后还与顾若产生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二人一路南下,不知不觉进了灵郡。顾若看晔珣在船头练剑时那飞扬的身姿,不由痴了。她忽想起一事,忙向湖中心的晔珣招手。晔珣脚尖轻点,一个纵身上了船头,但不知顾若叫他何事。
晔珣上了船,坐在顾若身侧问道:“有何事?”
顾若笑问:“我记得先生曾说自己乃九天仙上,不知是否为真?”
晔珣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那先生是什么仙?”顾若来了兴趣,索性将头支在掌中,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晔珣心下暗想:“天界之中,有仙人、仙、上仙、尊仙、灵仙、御仙、羽仙这七个仙阶。不过父皇却从没有说过我是什么,他说我年岁不到。不过六皇兄是灵仙,那我也就权且是灵仙罢。”遂说道:“我是灵仙。”
“灵仙很厉害吗?”
“尚算可以。”
“茫茫九天之上,岁月漫长,不知九天仙上都以何物聊做消遣呢?”
“其实,九天之上与这凡界也无甚区别,天上也有庙堂江湖,也有市井大内。天帝统管天界,手下一众仙臣各司其职,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倒也不觉的多么漫长。”晔珣想了想道。
顾若听罢点了点头。
晔珣忽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不过天庭众仙无论品阶高低,地位尊卑,大多喜欢佩剑。”
“是用来防身吗?”
“也不全是,在天庭,剑的数目和品质会对地位产生很大影响。拥有的剑越多,灵性越好,则地位越高。若剑少且品次,则地位越低。”
“可是先生并没有佩剑啊。”顾若看他腰间空空如也,不禁好奇。
“一般仙人下界,会将佩剑置于眉界之中。我眉心有一条凹陷的纹络,那就是眉界。”晔珣道。
顾若果真探起身向他眉心摸去,晔珣从未与一个女子这样亲近过,本能的往后一退。顾若一怔,缩回了举在半空的手。“对不起,刚才是我失礼了。”顾若垂下眼睑,双手不安地绞着手帕。
“无妨。”晔珣沉默良久,最终只憋出了这一句。他与顾若相处多时,自知顾若是极自重自爱之人。与他虽然熟识,却从未做出有损闺誉之事。多日以来,一直以宾客之礼相待。今日,或许是她不留心罢。
“女郎,安葬令尊之后,你打算如何安身?”
顾若叹了口气,道:“我想去投奔京中的舅父,舅父是当朝上大夫,为人和善。只是舅母脾性不好。母亲未出阁时便遭她百般刁难。而且……舅父惧内,我也不知舅母会不会收留我。”
“女郎豆蔻之年就遭此横祸,就算是铁石心肠之人,见此情景也不会毫不动容吧。”晔珣道。
顾若摇摇头:“别看我正处于未谙世事的年纪,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却早已看尽。待你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凭空就冒出多少掐媚讨好,称兄道弟的人来。满口里说不尽的一箩筐好话,听着令人倒胃。等你这棵大树倒了,这帮猢狲们就立刻变了脸,各自奔走不说,还巴不得再推上你一把,好让你彻底断了根。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可是数都数不尽。”顾若似乎想起什么来,原本澄澈的眸子中染上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仇恨与哀伤。
晔珣欲言又止,只觉得好像参透了她眼中那自带的伤感是何意了。一个尚处闺中的女儿,本应是青春懵懂,年少无邪。却经历着常人无法接受的苦难与大起大落,若非她骨子里的那份刚强,恐怕早已乱了心智。
“今日我们不提那些伤心的了。”顾若嘴角扯出一丝笑,“这几日劳烦先生照顾。若不胜感激,若虽不大懂烹饪,却也有几个拿手菜,今日下厨,犒劳犒劳先生。”
“多谢女郎。”晔珣拱手施一礼。其实他并非真想贪图美味,只是想让顾若寻些事情,也好化些忧愁。
顾若在厨房洗菜,隐隐听得门外有谈话的声音,她只当是艄公们闲聊,也就不大在意。后来渐渐的谈话声没有了,可是却感觉船身隐隐地晃起来。刚开始还不甚明显,后来竟越晃越厉害,她整个人都不禁向前倒去。“哗啦”一声,河面上忽然掀起一个巨大的水浪,瞬间打湿了顾若的衣裙。顾若大惊,待船身稳了一些,才从地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她刚一掀帘子,一道紫芒向她直射过来。
顾若来不及躲闪,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素影,接着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晔珣紧紧地压在身下。那道紫光最终落到晔珣身上。
“噗!”他喷出的鲜血溅红了她如白玉般的脸,心在刹那间收紧。
“先生!”
她惊呼出声,却还是看着,那双眼带着满满的不甘与疼惜缓缓和上,可那双手却依旧紧紧环着她的腰,不曾松开。
“先生……”她低喃出声,一滴泪悄然滑落。
她一抬眼,看见一绯衣女子怀抱琵琶,狞笑着一步步向她逼近。
“你是谁?!”顾若竭力掩盖着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栗,厉声道。女子勾唇一笑:“杀你全家的人!”
“是你!”
顾若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布上了一丝嗜血的猩红。绯衣女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只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心下疑惑,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顾若扯着晔珣的衣衫死命翻了过来,松出他的束缚。站起身来直视着绯衣女,许久,清冷地开口:
“我知道你为何杀我全家,我也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可我不会怕你,今日我就算拼着一死,也不会让他落入你这等歹人之手!”
绯衣女愣了愣,随即柳眉一挑,斥道:“小丫头,我今日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若识相就快点让开。或许我还会考虑让你的家人生还,不然休怪我无情!”
顾若心中一动,她多希望与家人重聚,共享天伦。可……郎君又有什么错呢的,不,她不能让郎君白白牺牲。可是,她好想君父和二哥哥,好想娘亲,好想熙月!
绯衣女看她有踌躇不定之色,继续说道:“我答应你,只要交出他,我立刻将你的亲人原样奉还。”
顾若望向已经昏迷过去的晔珣,又看了看笑得一脸妩媚的妖女。陷入两难,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皮肉的疼痛令她瞬间清醒。
不!先生是六界的守护神,是天下苍生的守护神。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断送了天下!心下一横,冷喝道:“你休想用这招来蛊惑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你莫不识好歹!我是不想滥杀无辜!不然你早已命丧黄泉,哪里还容在此撒野!”绯衣女厉声吼道。
君父说过: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我既然已经救了他,还费尽心血治好他的伤。如今却看他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为了他,我顾家搭上五十四条人命,加我一个也不算多。我反正不是这绯衣女的对手,倒不如就此死了,也好去见九泉下的爹娘!
顾若抬起头,眼中尽是坚定决绝:“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不要伤他性命。他已身受重伤,不会对妖界造成威胁。而且是我救了他,你要杀的应是我。”
绯衣女蓦然一怔:“你值得吗?”
顾若一声冷笑:“一条人命换整个天下,你说值得么。”
绯衣女听罢,不由为之一震。她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她,站在她面前的好像不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而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义士。
她竟有些不舍动手了,可是公主的命令不能违抗,她只得遵从。她收起刚刚一刹那的想法,冷笑道:“好,念在我有愧于你的份上,我答应你。”
说着,玉手一挥。顾若的身子不自觉的向她飞去。她一伸手紧扼住顾若的咽喉,翻身将她抵在栏杆上。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悄然笑道:
“你的眼睛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了,不如就拿它来换吧。”说罢,眼中忽散出慑人的寒光。芊芊玉指上顿生出长于二寸的坚甲,向顾若双眼直直刺来。
顾若凄然一笑,闭上双眼。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心安。
残阳如血,倒映在平静的汨水上,炊烟升起,几艘渔船停泊在岸边,一切又恢复如常。
顾若的双眼瞎了,瞎的彻彻底底,连一丝亮光也看不见。顾若虽不说,可晔珣心中却似明镜般透亮,心下不免又添几分惶恐与愧疚。伤好之后,他又尝试了破解封印的咒语,好像是正确的。可他却还没下定决心破解封印,一是重伤初愈,害怕真气冲坏了筋脉,而是怕在人界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只得每日调养。回到灵郡,按照顾若告诉的路线找到了顾氏老宅将顾氏父子葬到了顾宅后的那片梨花林,草草办完丧事,二人就在府中住下。
因顾若是女眷,又无诰命在身,上不得奏疏。只得让晔珣以顾父之甥的名义向朝廷上疏。两月后,朝廷下旨,派给顾若十万两慰银,封她为县君。可是顾若却并不想要这一万两白银。
“我家从不缺钱,现在库里还存着数千石稻米。我不稀罕这慰银,我也不想要这虚衔。我只想要一个安身之处。”
“可是如今你舅母不肯收留你,即便有了这个县君的封号,可还是无用。你又打算如何自处?”
“事到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倒不如一头碰死了还干净!”顾若忽然疯了似的大吼,一拳打在晔珣肩上,面目扭曲得有些狰狞。
晔珣有些吃惊,但很快理解:她压抑了太久,是该找个方式发泄出来。如果再憋下去,恐怕真的会憋出病来。
“所有的人都和我过不去,所的人都说我是丧门星,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叔叔被抄家。我三岁生日那天,刚出生的妹妹惨死。我五岁那年,非要让大哥出去给我买糖吃,可谁知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去年冬天,母亲为了庆祝我及笄,带我上山赏雪松,却偏偏遇着响马,可怜我母亲被歹人践踏至死。爹爹才想着带我出来散散心。可是,是我救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妖界要杀我全家,她们为什么不杀我,该死的是我不是他们!”
顾若忽然拔下发间的银簪向身上狠狠刺去,素白的衣衫上霎时绽开了几朵血色红梅。
“女郎,你冷静些!”
晔珣此时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要夺去那枚银簪。
“我什么也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了!”顾若绝望的哭喊,那被白绫覆盖着的眼中落下两行血泪,触目惊心。
晔珣伸出手拭去她脸上的血泪。顾若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任泪水恣意横流。银簪落地,还有她哭泣的声音。
晔珣顿了顿,颤抖地伸出手,迟疑了许久,终是轻轻环上她的腰肢。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体温和少女独有的清香,心竟隐隐的发颤。一滴晶莹的泪悄然滑过他完美的脸庞,落到她的衣襟上化为乌有。仿佛是来自心底的呼唤,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低喃出声:
“子衿,跟我回天吧。”
妖界一莎华殿。豪华的玉榻上,层层帷幔低垂,隐隐勾勒出榻上之人妩媚的身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绯衣女悄悄入殿,来到榻前跪下。
帐中传来慵懒至极的声音:“玉琴,事办得如何了?”
玉琴道:“启禀殿下,属下已按照您的旨意,挖去了那顾子衿的双眼。”
“很好。”帐中人点了点头“你先退下吧,日后孤自有重赏。”“是。”
在古代,女子一般十五岁行成人礼(笄礼),行过成人礼后便可为女子择夫。一旦定下亲事,通常会为女子取一小字。这没有定亲的就不会取字,这也是“待字闺中”的由来。
“子衿”就是女主成人后取的小字,诚然,她并未在凡间定亲。
根据一般习惯,古人通常在别人面前直呼自己的名以表谦卑,例如女主自称为“若”。而女子的小字一般是与自己比较亲近的人来称呼的。例如男主,男主他爸,女主的情敌以及一系列其他人都称女主为“顾子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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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 双目失明